我家西边隔壁王家店,四面箍起泥窑。驻着一连队伍。
何连长和他老婆睡在高房里。何连长把军饷全拿去抽大烟。营房里几乎断伙食了。士兵们日渐消瘦,萎靡不振。那些士兵大多数年龄都不大,四川口音。我大大和我大,还有庄里的小伙伴路程程,常常跑进营房去玩,渐渐和他们混熟了。知道他们饿着呢。就从家里拿了锅盔或者油饼来戏他们。那些士兵看见馍馍,就流口水,把手伸得老长,低声下气地乞讨:“小老乡,把你的馍馍给你一点儿吧——”
“小老乡”往往是把馍馍递给人家,人家伸手来拿。却又收回来,不给人家。一下,两下,三下……然后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不跑,停下来回头说:“来呀,撵我呀,快来撵我呀。撵上我就给你馍馍。嘿嘿……”还朝人家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待兵娃子追上来时,又跑起来。兵娃子追又追不上,累得满头大汗,只得垂头丧气地哀告着:“小老乡……别逗了……快点儿吧……把馍馍给我一点儿吧……哎吆……哎吆我去……累死我了。”
“小老乡”这回真的把馍馍递给兵娃子。然后呢,又模仿着兵娃子乞讨的样子,把手伸出去老长,嗲声嗲气学着四川话求告着“小长官,把你的馍馍给我一点儿吧——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老虎盘桓好热头,飘零一叶已知秋。
南飞雁阵排人字,迁徙归巢适我州。
促织低鸣大火流,一场风雨送金秋。
炎凉冷暖催黄叶,霜染枝头果实收。
早上立上秋,晚上凉森森。立秋一过,天就变得悲凉、忧愁、抑郁。白露凝结为霜,绿草枯萎了。西北风半夜里悄然吹起来。小老树上的黄叶凋零了。仿佛诉说着萧杀、落寞与沧桑。一早一晚更加寒冷袭人。身体孱弱只穿单衣的南方人,抵御不了华家岭的秋风萧瑟,不由自主地哆嗦着,不停地上牙磕碰着下牙。
凶神恶煞般的刁副官经常把各排各班的长官叫到他住哪眼窑里训话。长官们动不动就打骂士兵。早晨,起床哨吹响后,在院子排队集合出操,报数的时候差三名。班长们回去查,有三名士兵没起床。喊了几声不答应,走上前一推,硬邦邦的。早已死了。跑操的时候,喊:“一二一”“扑通”一声倒一个;喊:“一二一”“扑通”又倒一个……
一天晚上,我爷爷已经睡了,突然听见有人敲大门。
我爷爷站在高房上看,天黑看不见。就问:“谁呀?”门口的人没答应,不停地敲着门。我爷爷穿了衣服下了高房,开了大门。门外站着两个“队伍”,叫我爷爷去埋人。说埋一个给一块钱。我爷爷应承下来。
送走了队伍里的人。我爷爷回头拿了一把铁锨提着一个马灯出了门。敲开了路掌柜店的门。路掌柜开门出来,问,有啥事进屋说话。也不不进去,就在门口嘀嘀咕咕了一阵。路掌柜的转身进去,提了一把铁锨跟着我爷爷进了营房。只见两边的屋檐下码了高高几摞尸体。
我爷爷和路掌柜一人掮了一具尸体,出了大门,往西坡屲上走去。
走到西坡屲,在山坡上挖开一个长方的深坑,先放下去一具尸体,接着土茬再往后退着挖,每挖一锨土,就填在前面的坑里。埋住了尸体。再把第二具尸体放进后面的坑里,接着土茬往后继续挖,把土填在前面的坑里,埋住了第二具尸体。空下一个坑。两个人回去再去掮尸体……这一夜,两个人把掮来的尸体顺着山坡一直往上依次埋了。尔后,每隔几天,就有一个这样的夜晚。直到把营房里的“队伍”全埋完了,这件事总算做罢了。
华家岭笼罩在烟雾里。树上挂满洁白的浓霜。远处传来一个女人悲伤的歌声——
秋风起,夜微凉
半窗残月半炉香,半炉香
胭脂泪,染红妆
淡墨旧词一纸伤,一纸伤
秋风尽,落叶黄
一点相思一点长,一点长
容颜在,人沧桑
梦里又见旧模样,旧模样
秋水长,天涯两相望
盼情郎,何时回故乡
听远方,声声羌笛响
谁在唱一曲凤求凰
秋风尽,落叶黄
一点相思一点长,一点长
容颜在,人沧桑
梦里又见旧模样
秋水长,天涯两相望
盼情郎,何时回故乡
听远方,声声羌笛响
谁在唱一曲凤求凰
秋水殇,生死两茫茫
叹过往千杯解思量
看彼岸疏影摇暗香
谁月下寂寞舞霓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