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建在18层,估计ICU的历任主任都不太喜欢这个数字的楼层吧,但是这家医院大部分的病人抢救和离世也都常常发生在这里。
牧野和云帆还没进ICU,门口就围满了人。看上去是同一拨家属,围着一个非常瘦弱的小大夫,那是ICU的一个住院医生,说话声音非常小,听上去像在被家属刁难着。
牧野点了个头示意下,然后两个人便从门缝当中挤进去了,外面还时不时传来一些家属的埋怨。
“昨天不是刚续完费么,一万多一天就花完了么?都花哪了?”
“……”
牧野从走廊里往里面走,路上被一个慌慌张张的小护士撞到,小护士头都没回地喊了声“哦抱歉”就继续向前走去。空气中传来各种急促的滴滴答答的声音,像一首音调忽高忽低的,节奏非常不稳定的交响乐。进到ICU的大厅里,牧野看到4号床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几个护士在护士站不停地处理着医嘱以及配输液,还有两个男护士往屋里搬着蓝色的氧气罐。
牧野紧忙抓住边上走过的一个住院医轻声问:“这是在抢救谁呢?还是前阵子那个人么?”
“没错啊,还是那个呼吸道感染特别严重的,哎也不知道到底他和已经走了的叶伟成到底谁传染的谁,昨天心外科的信主任还和我们科杨主任大吵了一架。”
牧野越来越看不懂信主任了:“他俩怎么又吵了,当时不是信主任说病人就放那屋挺好的么,说那屋的呼吸机好,现在又觉得叶伟成把他的病人传染了?”
“小汪!聊什么呢!马上要气管插管了,快去和家属签知情同意书!”杨国旗在屋子里面对外面吼着。牧野透过玻璃看到,里面那个刚刚进行了心脏手术的病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似乎眼球都要鼓出来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一个溺水的人一样,两只手焦躁地胡乱摆动着,似乎在努力抓最后一根能够漂浮的稻草。但是他的两只手被束缚带紧紧地困在床栏上,所以整个人就在疯狂地躁动、摇摆着,毫无挣扎的能力,似乎有人在一层一层地往他的口鼻改上湿巾,他的濒死感一点一点逐渐地增加着。麻醉科的吴一凡主任和ICU的杨国旗主任都在患者旁边,似乎看不到,又似乎看得到。
牧野看到这个情景,突然觉得和叶伟成非常相似,但直觉上又有些不同。他还记得当时叶伟成手术结束之后,刘国贤和麻醉科的吴一凡都坚决认为患者需要来ICU平稳了再回病房,这也十分合理。然而到了这里的第三天,患者苏醒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非常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怪事。
那天下午,患者已经平稳了,心率血压都逐渐恢复了正常,而且从神经科的会诊意见上看,患者似乎没有出现高血压所导致的颅内出血、脑梗塞等等的问题。从呼吸机的参数上看,患者的指标也达到了拔管的要求。所以当天拔管的时候,麻醉科的吴一凡,胸外的刘国贤,还有ICU的杨国旗都要求在场。但是非常蹊跷地是,牧野看到孙院长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
还记得当时,在拔管的时候,叶伟成嘴里叼着气管插管,一根手指头粗的管子直勾勾地从嘴巴插进喉咙里,据说病人刚开始意识到自己含着气管插管的时候是非常难以忍耐的,会止不住地咳嗽,气管插管还可能会磨破气管的内皮,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气管里掉进去一搓辣椒,那种刺激和烧灼只能用意念来克服,越咳嗽越痛苦。一般经过几个小时的煎熬之后,人才能逐渐适应。
叶伟成靠自己非常平静均匀地呼吸着,本来就脑袋很大的他,在长期处于憋气的情况下,显得头更大了,而且缺氧使他的脸色有些发紫。
呼吸机此时处于不工作的状态。然而随着镇静药的剂量减低,患者睁开眼睛之后,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东西,疯狂地摇晃着头,牧野当时觉得叶伟成好像中邪一样,亦或是看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他突然用力地伸出手,用手指指着什么,然而同样是因为束缚带的原因,或者是因为几天没进食没有力气的原因,手抬不起来,所以牧野也看不清到底在指着谁或者什么东西,浑身一个劲地颤抖着,虽然没法说话,但是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甚至有数次因为太过用力而出现破音。
那双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缺氧导致的脑水肿,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显得尤其地外凸,大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着,还有一些甚至滴入了眼睛,但是他也丝毫没有眨眼,就是直勾勾地盯着这群人的方向。
当时老大夫们似乎非常紧张,但是商量了一下,很快便达成了共识,认为患者当时仍然处于躁动的状态,当时就拔管会增加耗氧量,可能会加重心脏、肺还有大脑的负担,所以选择了继续用镇定药镇定。
在镇静药推进去的时候,叶伟成的躁动逐渐平复了,眼睛中慢慢出现一种淡漠和呆滞,然后逐渐闭上了。呼吸机的参数恢复了正常的模式,在呼吸机有节律的吹气下,患者的胸膛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本身有些肥胖的身体几天的时间似乎已经开始被消耗得非常严重。叶伟成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鼻子里面是胃管,尿道里面是尿管,还有为了促进排气的肛管,各种静脉输液的管子,还有嘴里的气管插管。因此ICU是不允许陪护的,就是担心亲人心理防线崩溃。
牧野回忆起来就觉得仍是一阵心凉,特别是想起患者那个时候的眼神,似乎总觉得有一丝感觉难以抓住。而且他似乎想起,在叶伟成进入ICU的头两天,似乎ICU里面也总是偶尔能够看到孙院长的身影,偶尔见他和杨国旗主任说了说耳边话,杨主任不停地点着头没有说话。
“师兄,这个病人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为什么他们在纠结到底谁传染了谁呢?”云帆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牧野的思绪。
牧野拉着云帆走进护士站,给她解释着。
“这个病人就是在叶伟成要拔管的那天晚上送进来的,是心外科信主任的病人。据说是因为看上了这个屋子的呼吸机比较先进才来的。但是就在第二天中午,两个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发热,叶伟成都到了39度的体温了,而且白细胞非常高,反映出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感染,感染的细菌,就是后面证实的耐药型的金黄色葡萄球菌。这种细菌对大部分的抗生素都不敏感,死亡率极高。”
云帆一边点头一边说:“那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两个人就能互相感染了么,这也太快了吧?”
牧野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从时间上看确实太短了。但是理论上讲,叶伟成当时的状态很差,抵抗力更差,这个时候被感染还是有可能会迅速爆发的,反而一个完全健康的手术后的病人,被迅速感染的可能性就没有那么大了。”
牧野说到这里,他突然间脑子里面出现一个不可能的假设,刚出现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疯了。
难道有人使用了这个病人作为人肉传染源,杀死叶伟成?
牧野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他看到云帆也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用手指了一下正在抢救的病人,画了个弧线,又指向了旁边叶伟成刚刚离开的空床,然后再用手对着自己的脖子比划了一个“杀死”的表情,看着牧野。
牧野又摇了摇头:“一个带着细菌的人,哪怕是兜里全涂满了细菌,细菌也很快就会因为没有生长的环境死掉。更何况如果那样大量的细菌涂在身上,而且还是耐药的金黄色葡萄球菌MRSA,那肯定臭得一塌糊涂,再傻的人也能发现吧。”
云帆眼睛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说:“也对,更重要的是,细菌必须要满足传播途径的要求,也就是通过接触或者呼吸道进行传播,这两张病床隔了那么远,直接一个晚上就能感染,那也太难实现了。”
小住院医签完字回来了,和杨主任汇报了一下,杨国旗和吴一凡点了下头。吴一凡直接示意护士把镇静药的浓度调到最大,并静脉推注了一些。患者的意识逐渐消失,似乎痛苦也随之消失了。
吴一凡把床摇平,站在患者床头那一侧,熟练地把喉镜插进嘴里,试着挑起会厌软骨把气管插管放进气道里面。然而似乎过程非常不顺,挑了几次会厌软骨都打不开,当然,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因为,患者才刚刚拔了气管插管没两天,喉头还处于水肿的状态。
“云帆你看,这应该算是一个困难气道,患者的脖子很短,用那个杠杆的方法撬不开会厌软骨,这种情况有的时候是非常头疼的。”
“那该怎么办?”
牧野感慨道:“没事的,你看吴主任一会肯定有办法的,他是老专家了,以前给我们讲过课,当时给我们讲过好多的套路,觉得有的时候书本只能讲知识,但是经验只能靠手把手教,那可是多少人身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甚至有些医生会说,今天你救的每一个人,都要感谢曾经被你杀的那个人。”
吴一凡又试了几次之后,杨主任在旁边也焦虑地摇了摇头,双手紧攥着。牧野猜想,这接连出问题,ICU主任恐怕也是要担不小的责任,也许孙院长亲自到访也给了杨国旗不小的压力。
吴一凡放下喉镜。这个时候病人的氧饱和指数已经开始报警了,87%,84%,76%……吴一凡把面罩紧扣在患者嘴上,让护士帮他准备一些道具,同时一边看着患者氧饱和一点点地回升。
“拿个穿刺包过来,我们逆行插管。”吴一凡非常沉稳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