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虽然因婚姻陷入牛李党争的漩涡,上了牛党的“黑名单”,举步维艰,但时代还是给了他一次平步青云、大展宏图的机会。只可惜他又给错过了。
五、心有灵犀一点通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春,李商隐参加吏部组织的博学鸿词科考试,在初试中脱颖而出,但在接下来的复试榜单中,却没有了他的名字。这莫名其妙的操作让李商隐既迷惑又愤怒,他数次向吏部询问,却没有结果。
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后面搞鬼,而且能量巨大,竟然能左右吏部的选官考试。他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婚姻,那些说自己忘恩负义的传言。他自以为问心无愧,但却被人怀恨在心,现在终于对他下手了。
他给曾经的至交好友令狐绹写过很多封信,解释他的婚姻纯粹是爱情的结合,没有其他任何因素和动机。他对令狐家的恩情深深感激,没齿难忘。可令狐绹片言未回,看来自己在某些人眼里改换门庭、忘恩负义的流言被坐实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惆怅。
第二年,李商隐再次参加博学鸿词科的考试,终于通过,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之职。虽然这只是一个正九品的小官,职微权轻,但身处中央决策机构,以后有望成为翰林学士,他的前途还是光明的。
但几个月后,蹊跷的事情又发生了。他莫名其妙被调到离长安几百里外的弘农任县尉。他彻底震惊了,自己没犯任何过失,就无缘无故被赶出朝廷。畿县的县尉和秘书省校书郎职位看似相差不大,其实遥及千里。因为远离了权力中心,一个默默无闻的县尉是不可能被朝廷注意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升迁应该是极其缓慢而艰难的。
他自以为光明的仕途刚开始就蒙上了阴影。
李商隐真正见证了背后那只黑手的巨大力量,大有不把他置于死地就不罢休之势,而他没有丝毫反击的机会,从此面对着被别人操控和掌握的命运。
因为此时正值牛党掌权,他们对于李商隐这个忘恩负义“叛徒”决不会心慈手软,自然不会有他什么好果子吃。
县尉的工作是催款征税、维持治安,事务细碎繁琐,这对精熟公文、擅长文墨、胸怀韬略的李商隐来说,实在是学无所用,勉为其难。
但更让他痛苦和揪心的是他近距离的看到了民间的疾苦,百姓的惨状。此时的唐王朝,贪腐横行、管理混乱、横征暴敛,人满为患的监牢里关押的不是作奸犯科的罪犯,全是交不起赋税的平民。
催收、关押、拷打、折磨这些可怜无辜的百姓竟然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他怜悯这些百姓的悲惨遭遇,也为自己和大唐王朝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悲哀。这难道还是那个他引以为豪的国家吗?这难道就是他入仕造福百姓的作为吗?他处在良心的谴责和极度的煎熬中。
但他只能力所能及的帮助这些人,他经常网开一面,使很多人得以开释。他还经常给一些死囚减刑,保全他们的性命。但他的这些行为得罪了上司孙简,换来的是对他的指责、控告和弹劾。李商隐一怒之下,愤然辞职。虽然这时孙简调走,但他对这份工作已极度厌倦和失望,毅然辞职走人。
他的第一次入仕就这样草草结束。
李商隐回到长安,无官一身轻,可他的心情却异常沉重。此次的弘农任职使他更清楚的看清了社会现实,这个祖先创建的大唐王朝已经弊端丛生,根基腐烂,风雨飘摇,而自己仕途刚刚起步,就被一再打压,前途渺茫。曾经的豪情满怀到现在的微如蝼蚁,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如此之大。在这个黑暗腐朽的时代,他无力拯救这个王朝,甚至无力拯救自己。
他在城南数十里外的樊川找了一处房舍,把母亲和妻子也接了过来,长安有了一个可以让他安顿的家。颓废失望的他只能从亲人这里觅得一点温暖和勇气。他给自己取名“樊南生”,把这里作为人生一个新的起点。
公元842年,以闲赋三年的之久的李商隐再次通过吏部铨选考试,被授予秘书省正字,这是一个从九品下的官职。这有点让人啼笑皆非,别人的官是越做越大,他的官是越做越小。他自从上次稀里糊涂被赶出秘书省后,又凭自己的才学和韧劲东山再起。年轻的李商隐,依然还有满腔的热血和勇气。
这时,人生中一次难得的机会竟悄然来临。
此时,唐武宗即位,李党在朝廷又占据了上风。李党领袖李德裕从淮南回到朝廷,再度拜相。他大刀阔斧的开始改革,裁汰冗官、制驭宦官、外攘回纥,大唐气象为之一新。
李商隐完全认同李德裕的政治主张和改革方略,他看到了大唐复兴的希望。对于这位高瞻远瞩、颇具胆略、力挽狂澜的人物,他充满着深深的敬意和崇拜。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
在改革弊政,振兴大唐王朝的理想上,他和李德裕是心有灵犀,对于李德裕高瞻远瞩的战略,他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期待得到李德裕的赏识,投身轰轰烈烈的改革,为振兴大唐出一份力。
这时他早已被划为李党一员,而且他和李德裕的私交也不错,李德裕非常欣赏他的才华。此时改革伊始,千头万绪,正值用人之际,李商隐施展才干、实现抱负的机会似乎近在眼前。
但命运又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这年冬天,李商隐的母亲去世了,他按例要辞去官职,守孝3年。
他只能离开长安,也远离了这近在咫尺的机遇。
他扶柩回到荥阳,在家乡的田园劳动,他又成了一介农夫。虽享受着难得的田园之乐,也写出了一些陶渊明式的田园诗。但他知道这绝不是自己当前追求的生活。他一次是怅然西望,在长安、在大唐王朝改革的中心,本应有他的一席之地,但在李德裕主导的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中,他成了一个旁观者。
祸不单行,母亲过去不久,他的岳父王茂元也在讨伐前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之子刘稹的平叛战役中因病去世,他失去了人生最后的庇护。
会昌五年(公元85年)10月,李商隐守丧期满,再度回到秘书省。然而仅几个月后,唐武宗去世,宣宗继位,他扶持牛党上台,大力打击李党人物。李德裕被罢相,不久后又远贬崖州(今海南省)。
轰轰烈烈的改革半途而废,唐王朝复兴的希望破灭了,随之破灭的还有李商隐仕途的希望。此时,牛党掌权,正对他这个“叛徒”虎视眈眈。但李商隐眼里只有道义,他坚定的为李德裕喊冤叫屈,为这个为大唐王朝立下赫赫功勋的贤相惨遭打击、流放而鸣不平。
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
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
——李卫公
那个曾经的有功之臣,被贬在遥远的南方,真正的“天涯海角”。如今他只是一个孤苦的老人,在蛮荒之地过着艰苦的生活。我相信他那开阔的胸怀和高洁的品行,但愿他眼中看到的都是那木棉花开、鹧鸪飞鸣的美景。
在有识之士的眼中,这一切是如何的悲惨与不公。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是人世的常态,那昭君出塞、项羽悲歌也不过如此。我们默默看着别人的故事,但这无情的历史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泪
两年后,李德裕在偏远的崖州凄凉离世,当灵柩送回赵郡,李商隐亲自前往祭奠。
这位被李商隐誉为“万古名相”的大唐名臣的离世,使他波澜壮阔的改革和力挽狂澜的努力终究昙花一现,大唐王朝再度滑向黑暗的深渊。李商隐的家国理想和个人仕途也从此永远沉沦。
这次巨变让李商隐更清楚的看清了党争的巨大危害,正是这些只顾个人和小团体利益的道貌岸然的小人,把国家拖入了黑暗的深渊,他对这种无耻的内耗更加厌恶。其实他从未想过为了仕途通达而选边站。但人心险恶、宦海沉浮,强如李德裕这样的名相能臣也不能幸免,何况自己这个末流的小吏呢?他因党争屡遭打击,但那帮人依然对他不依不饶,阴魂不散的追着他,让他几乎走投无路。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安定城楼
他是被强行拖入党争的漩涡,但其实他心中都是家国大义,从不在乎那些虚名和利益。但别人可不这么想,在党争的狂澜恶浪间,他成了一只无助的孤鸿,扑腾挣扎,却始终无法展翅高飞。
当时还有一个人和李商隐一样怀才不遇、壮志未展,他就是晚唐另一位著名的大诗人杜牧。此时他正由睦州回到长安任司勋员外郎。
杜牧是当时的大才子,诗词文章、兵法韬略都是当世一流,但他怀才不遇,坎坷沉浮,人生的悲愤和无奈在他的诗中表露无遗。这让李商隐感同身受,叹为知己。他极想结识这位诗人前辈,于是他主动给杜牧写了两首诗相赠。
赠司勋杜十三员外
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
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
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
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
在诗中李商隐表达了对这位诗坛前辈无尽的敬仰和尊崇。此时的杜牧算是皇帝身边的重臣,但他没有任何名利之事相求,只想诚心结交。
两人诗风相近,境遇相同,是当时大唐诗坛最亮的两颗巨星,他们的会面该是多么令人向往,但人们没有看到两颗巨星交汇时的璀璨光芒,历史的天空只留下了遗憾。
因为杜牧没有回应。
究其原因,还是党争。
杜牧是牛党成员,他自从出仕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手下任幕僚以来,就是铁杆牛党。相较于李商隐,杜牧显然对于党争有更清楚的认识,他的党派界限也更谨慎明白。在两党形同水火的争斗中,他不想和任何李党成员有任何的交织,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不做回应也在情理之中。
他和李商隐没有个人恩怨,他一定也为这个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但党争这把锋利的刀无情的斩断了他们的仰慕和渴望,党争这堵冰冷的墙无情的隔断了这次晚唐文坛最伟大的聚会,只留给历史无尽的遗憾。
李商隐免不了失望,但更多的是遗憾。和他比起来,杜牧的政治警觉性和敏感性要高得多。他死心塌地的站在牛党阵营,随牛党沉浮起伏,虽不能大展拳脚、发挥才干,但至少担任过几任刺史,主政一方,后又回到京城任四品的司勋员外郎。而更简单淳朴的李商隐则要悲惨的多,他自从那场婚姻起,被牛党视为叛徒,也被李党看不起,蹉跎近十年,还是一个九品的秘书正字,令人嘘唏。
如果他稍稍有点政治敏感性,去适应那个时代,了解官场规则,他的仕途应该不比杜牧差,但那就不是李商隐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人生道路,他的质朴个性和单纯理想,在那个黑暗复杂的时代,正成为他人生悲剧的缘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