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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寸相思一寸灰

公元831年秋，李商隐第一次来到长安，准备参加来年的礼部春闱。此前，他已经应令狐楚之邀，在天平节度使幕府担任巡官，这次就是令狐楚入京述职，带他来长安的，而且他的乡贡名额也是令狐楚特批的。令狐楚真是对他关爱有加。

此时的李商隐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对自己的诗赋文章颇为自信，科考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难事，所以他没有像别人一样四处拜访权贵，积极“行卷”，而是漫游长安，饱览名胜。

唐文宗元和六年（公元832年）春，李商隐第一次走进大唐的科举考场，与他同行的还有令狐楚的公司令狐绹。相对于其他考生的局促紧张，他更显得轻松自如，胸有成竹。

但考试的结果却大大出乎李商隐的意料，令狐绹榜上有名，他却名落孙山。

他知道自己的师赋文辞都远在令狐绹之上，但结果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不会想到，令狐家族是唐朝的名门望族，他的祖上令狐枭棻就是大唐名臣，主修了《周书》和其他众多典籍，声名远播。而令狐楚几朝为相，功勋卓著，在朝堂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在那个拼爹拼家族的时代，每年仅录取的二十几人大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李商隐的落榜也在情理之中。

当时的李商隐不会想到那么多，但他的傲骨雄心却在瞬间被击垮了，人生的悲观再次笼罩着他。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在写给表弟崔雍。崔衮的信中，他无奈的表达了自己的苦闷和悲凉，可他的人生除了科考没有第二条路，他只能默默隐忍，从头再来。

可此后连考三年，他都榜上无名。他失望悲愤至极，他不相信自己的诗赋才学会技不如人，应该是有人不喜欢自己，刻意针对打压。“鸾皇期一举，燕雀不相饶”，在《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中，他直言不讳的把这几年的主考官贾觫比作势利小人，暗中使坏的燕雀。

但他也只能这样抒发自己的忧愤，没有家世背景，人生孤独凄凉。如今，连科考这条路也险阻重重。他对朝廷充满了怨意，对人生充满着失望。

自古“考场失意，情场得意”，人生总会有一扇门会打开，让你从夹缝中看到阳光和温暖，可命运对李商隐实在过于苛刻和残忍，科考连试不第，而他人生第二段触手可及的爱情也失之交臂了。

公元833年秋，李商隐从家乡赴长安途中，和几个同伴在洛阳的堂兄李让山家小住。在李家隔壁的阁楼上，总会响起悠扬的琴声，时而高亢激昂，似天海风涛，时而低回婉转，幽忆怨断，李商隐为之倾倒。由琴知心心，弹奏者一定是一个胸怀开阔，单纯无私而又感情丰富的人。但他从堂兄李让山口中得知对方竟是一个名叫柳枝的妙龄少女时，他彻底震撼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有着男子般的豪爽大气？她的纤纤玉手又是怎样弹奏出这样的天籁之音的呢？他不由心生爱慕，急切的想要一睹芳容。

但堂兄也只知道柳枝是隔壁富商家的女儿，其他一无所知。但李商隐却不禁对从未谋面的柳枝魂萦梦牵，相思入骨了。他想尽办法想要接近柳枝，佳人需要才子才能打动，而他最不缺的就是才华。

于是在第二天清晨，有人在柳枝阁楼外的围墙下高声朗诵《燕台赋》，这是李商隐的堂兄李让山。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

这是李商隐颇为得意的诗作。诗句饱含深情、缠绵悱恻，忧思愁绪，随风袅袅飘起，世上又有哪一个心灵能不被打动呢？

果然，阁楼的窗打开了，露出一张十六、七岁少女的脸，不施粉黛，却天生丽质，涨红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兴奋。她问李让山此诗为何人所作？当她得知作者是名满洛阳的青年才子李商隐后，更生倾慕，当即扯下衣带让他带给李商隐题诗，并约定隔日相会。

李商隐终于得见佳人，柳枝清丽脱俗，却毫无大家闺秀的羞涩矜持。她纯真无邪、烂漫无羁的天性足以看出她的家中的地位和受到的宠爱。而柳枝身上那股男子般的坦荡热烈，对自幼孤独敏感、内向脆弱的李商隐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而柳枝也早被李商隐惊才华征服，两人一见倾心。柳枝虽出身商人家庭，没有受过严格的教育，却保留了天真烂漫的天性。她不善女红，不施粉黛，却懂音律，解诗词，还唱得一首好曲儿。

柳枝就像一位仙女，含风飘然在李商隐的世界里，芙蓉出水，一尘不染，那毫不掩饰的爱意就像一束金色炽热的光芒，瞬间就照亮了李商隐失意而迷茫的心。

两人约定三后上巳节在某处再次相会。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果多年以后，李商隐回过头来，就会发现这是一段堪称完美的爱情，郎才女貌，诚挚真心，神魂契合，完全可以成为神仙伴侣。虽柳家不是官宦之家，但晚唐时商贾地位大大提高，柳枝家境殷实，李商隐不会为生计而四处漂泊，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因后面的婚姻卷入党争的漩涡。在牛党当权，令狐绹为相后，他可以平步青云，仕途通达，他的人生，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

可上天没有成全他，这种近乎完美的爱情最终成为最残酷的遗憾，而意外却是因为同伴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其实，之前已有人向柳家提亲，但柳枝没有答应。遇上李商隐后已铁心相许，和李商隐约定3天后上巳节再会，就是和父母商议婚姻大事，而父母视他为掌上明珠，对她言听计从。3天后的上巳节她欣然赴约，说明父母已经同意，那天应该是两个人互订终身的日子。

可李商隐却在那天踏上西去长安之路，不辞而别。因为一个伙伴搞了个恶作剧，带走了他的行李，里面有他赴京考试准备的所有物资和用品。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到长安寻一个人就如大海捞针，他只能急急追赶，而痴情的柳枝却只能被他抛在身后。

苦苦等待的柳枝成了世上最痛苦的人。心上人不辞而别，音讯全无，难道爱情在他的眼里只是一场游戏，一个玩笑？她失魂落魄，肝胆俱裂，回家就病倒了。

李商隐的不辞而别，是这个天真烂漫、情窦初开的少女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也许从那一天，她的纯真无邪就死去了，她的浪漫无羁已死去了。心一旦交付，就不能收回，爱情能让一个人重获新生，也能让一个人心如死灰。

不久后，柳枝远嫁，其中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如果没有碰到李商隐，她的人生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一次爱情摧毁了两个人，老天啊，你是何等的残忍。

如果李商隐知道这次不辞而别是两个人生命中的永别，他一定会留下；如果他知道这一走就是永远的遗憾和悔恨，他一定不会走。功名依然遥远，爱情近在咫尺，他却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错误的决定。

当李商隐回到洛阳时，已是第二年春天，爱人远行，人去楼空，阁楼上再也没有熟悉的琴音，而遥远的江南却从此多了他一个残缺的梦。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残伤。

柳枝是如此的天真无邪，我怎么能薄幸于这样美好的女子，就如用最美的鳞片作外衣，用最美的羽毛做绣品，这些都是对天上人间最美事物的伤害。（而我偏偏就是这种人。亵渎仙女，暴殄天物啊！）

画屏绣布障，物物自成双。

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世间有多少美好的情意成双成对，而自己却不能与心爱的柳枝在一起，惆怅的望尽江湖，见到的都是一对一对的鸳鸯。（而自己与柳枝南北相隔，形孤影单）

李商隐一口气写了5首诗给柳枝，却无法抚平心中一丝的伤痛和遗憾。这些诗，柳枝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人间的绵绵悲音再也无法连接天涯相隔的两处断肠之痛。

这次失恋比科考对李商隐的打击更大。他迷迷糊糊想要逃离洛阳这个伤心之地。决心只身北去……。

他又一次与友人折柳送别。唐人相别有折柳相送的习俗，他也曾无数次折柳接柳，那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意。但从此以后，“柳枝”在他的心中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每一次折下的柳枝都会触动他心里最深的痛。

暂凭尊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

为报行人休折尽，半留相送半迎归。

                            ——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 

从此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都有纷乱的柳絮在他心中翻飞。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