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无益而精巧的逆说。这部小说就是生理学上的证明。我虽然认为自己是诗人,但或许更是诗的本身。因为诗本身抑或只能触及人类的耻部。
——三岛由纪夫
先提及一些题外话,此评仅代表个人观点,你可以不认同我的观点,但是不能剥夺我发表观点的权利。说完这些我就可以瞎写了(bushi)。这是一本我读完以后想读第二遍的小说,我甚至可能没有读得很明白,在我这里,这一本会比《金阁寺》更难理解。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我读得有点快,还有一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年轻时候的三岛由纪夫爱卖弄丽辞美句,故弄玄虚,从文中大量的英文单词中也可见一斑,这是年轻人的通病,相比《假面的告白》,《金阁寺》的文字就质朴多了。但是我不能否认,不管是哪一本小说,三岛的文字一直都具无与伦比的美,这也是我喜爱读他的文字的缘由。
《假面的告白》是三岛在他二十三岁时写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一部非常有日本特色的私小说,比起私小说开山鼻祖《棉被》来说,《假面的告白》完全以第一人称来叙述了。作者在小说中没有提及“我”的名字,我想这个人很大意义上可能就是三岛自己。即便《金阁寺》也以第一人称叙述,但是我们依旧可以知道小和尚的名字叫做沟口。所以说《假面的告白》是自传体小说一点也不为过。我十分敬佩三岛在二十三岁时就能写下如此有意义且思想深邃的小说,在此之前我只羡慕过十八岁就写下《天才梦》的张爱玲和二十岁能够写下《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的聂鲁达。也恰恰是因为年轻,所以三岛更敢于去剖析自己卑劣的一面,也能够裸露大胆地来根据事实进行创作。小说的重点其实并不是在于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更重要的是传递某一种感受。我不去尝试理解主人公的行为,我尝试着去共鸣那一种感受。因为我想人类寻求的是共鸣而非理解。
小说的题目“假面的告白”意思是说戴上假面才有勇气说出的话。提到假面,我就会想起鲁迅先生曾在日记中写下,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既然戴上假面是如此危险的事情,三岛到底要说什么重要的话呢,宁可戴上假面,也要说出口?“假面”和“告白”明明是完全对立的概念,一个代表虚伪,一个代表真诚,三岛真的善于将两极和谐统一,明明是书写生却处处透露着死。
小说以陀翁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节选开篇,一开始便指出“美这玩意儿实在可怕”。其实,我一直觉得功能性文盲是没有办法读三岛的,不喜欢不代表不好,与你的价值观不符不代表不好,悲和丧也不代表不好。艺术是自由的,如果连艺术都要被竖去高墙,才是整个人类的悲哀。审美亦是自由的,有人喜欢,自然也有人不喜欢。我喜欢白幼瘦是我的自由,可怕就可怕在一些人批判这种喜好,却拼命追求这种喜好。我们永远排斥的是固化审美标准,例如只允许白幼瘦这一种审美的存在。当然2020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也是同理。不能把大部分人的观点就当成是正确的,我们必须允许只属于你的观点的存在。另外美丑并不是相对的,你以为很完美很好的人也会有丑恶的一面。我很赞同J.K.罗琳在《哈利·波特》中的观点,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没有对错,只有立场。我想这也是三岛一直以来想说的。
文中的“我”早熟自恋,从“不像孩子的孩子的脸”,自身记忆中有出生的场景描写中可以看出,可这又与现实产生悖理。大人们总以自己的理解去解读孩子的意思。比如我小时候只是对什么都好奇,想看看,大人就会觉得我是想要这些东西。主人公也只是对这个悖理感到好奇,而大人却会去“恶意”揣测“我”是想知道那方面的事情。《练习共情》中阐述人际沟通有四个维度:事实维度、关系维度、自我暴露维度、诉求维度。而小孩子一般不会想很多,会直接表达应该传达的信息,即事实维度,而大人会把相同的一句话理解成诉求维度,理解成说话人希望听话人做什么。成人世界把一切都复杂化了。这一点在日后“我”与同学的交流中也可见一斑。“更使我感到心情沮丧的是,这种迟钝的理解,未必出自我的无知,而明显来自他和我所关心的事情的差异。我所感到的这种明显的距离感,自然是可以预料到的。但对此发现如此之晚令我震惊,我为此追悔莫及。”或许吧,在乌鸦的世界里洁白的羽毛都是有罪的。“我将要为纯洁而弄得身败名裂。”“我”始终长久地保持心境不变,必然只会导致自己格格不入。或许“我”也应该复杂,“我”也应该不纯洁,“我”也应该跟大多数人一样堕落,做一个演员才能好好融入这个世界吗?让我想到小S给《被驯服的象》写的歌词。
三岛以天真的孩子的笔调诉说“我”幼年家道中落,旧时豪门的祖母很强势,自己生下四十九天就被夺去,而祖母自己又浪费享乐,对“我”缺少照料。五岁时,“我”几经鬼门关活了下来,对掏粪工等挺身而出、孤注一掷的悲剧性职业充满憧憬,“我”身上有一种强大的悲天悯人的共情能力。六岁时,“我”读到王尔德对死去骑士的赞美,这其实对日后三岛对美的意识产生了很大影响,他日后的创作中也时常对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做出日式解读。孩子总是对大人不让做的事情感到好奇与向往。“我”喜欢军人的汗臭,对画册上的女子感到厌恶,或许是讨厌被欺骗的感觉,读故事的时候也只喜欢死去的王子,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物更让人动容或许就是日式文化中所谓的侘寂吧。“我”从小就有表演的欲望,终日扮演女人,整日在女人堆里生活。祖母的高压控制使“我”连吃食都不能自己选择。“我”被要求做个男孩子完全要靠演技,可在别人眼里却是回归本质。一系列描写可见“我”从小就没有自我意识,连个男孩子的本能似乎也消失殆尽,在如此扭曲的环境下长大。
“我面对人生的态度,过分地期待,事前凭借幻想过多的修饰,到头来我还是不得不从中逃离开去。”
十三岁,“我”终于回到父母身边,祖母却以泪洗面,就像一个六十岁深情的恋人。在父亲的画集中,“我”发现了《圣赛巴斯蒂安》这幅画,完成了少年初长成的自渎行为。三岛后来还模仿画中的场景拍了照片,我似乎听闻他是把箭真的插到身上,不愧是硬汉。初中二年级,异端近江自然引起“我”的好奇,在一个雪天“我”爱上了近江。少时的爱恋可能都是如此,不是希望得到,而是单纯的喜爱。“我”对近江的爱恋,不是为了获得欲望,只是纯粹的“诱惑”本身,当时的“我”不明白爱是渴求和被渴求,只是单纯的倾慕,从未想过得到报偿。“我”的初恋终结于忌妒。“镜子极不情愿地映着我的裸体。”私以为这句子真是绝妙,“我”对近江的单恋不过就是想成为他那样健硕的男生而已。
”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有着同这种年龄不太相称的意识。这种意识一旦操作起来最易陷入的错误就是,认为只要自己具有远远超越其他少年更为坚定的意志,就能一手操作这种意识。其实不然。我的不安,我的不确定意识,比谁都更早地要求意识的规制。我的意识只不过是错乱的工具。我的操作只不过是不确定的胡乱猜想罢了。”
年少的我们都一样,以为自己会和芸芸众生不一样,认为自己总可以干出成就,可事实却是我们都变成了普通人。我们一味地想做好人,但真的被置于世间,似乎没有一个人可以是干净的。茨威格说,
“恶魔是一种不稳定的东西,它生存于所有人们的心中,向自己外部发展,超越自己,驱赶人们走向无限。那就好像自然,从过去的混沌中,将某种不该除去的不安定的部分留在我们的灵魂里。那种不安定的部分,带着紧迫,希冀还原为超人性超感觉的要素。”
其实不管怎么挣扎,到头来大家都一样,三岛甚至带有一种悲剧性的宿命论,这有点像希腊悲剧的俄狄浦斯情结。这个悲剧是在讲,人怎么绕都绕不出宿命。这是让人痛苦的悲剧,一生无论怎么逃,就是逃不掉注定的命运。
“我”喜欢澄子,却不明白恋爱和性欲是如何互为关联的。额田也不是“我”的真朋友,只是因利益而交往。“我”悟出人生是舞台,“我发誓,我对导演绝对忠诚”。“我”进入大学,“我”认为没有任何欲求照样可以爱女人,相信爱是纯粹的,“我”一直跟自己生理上的性倒错做着抗争。“我”逐渐变成一个只相信虚假的人,带着假面出现了一种真实的爱的欲求。二十一岁时,园子说一起被炸死让“我”觉得是一种未察觉的爱的告白,一切都按原来的状态表明今后日月两人不再分离。可这终究是一种错觉,园子宣告别离,“我”痛苦地醒悟了。“我”又因为误诊没去当兵。这个时代,勋章和疾病,二者必须得一。 之后园子和“我”通信产生了情愫,“我”和园子谈恋爱了。我本人对《假面的告白》的共情没有那么强烈,可能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子,我并不理解为什么有些男孩子并不相信爱情或者喜欢同性,却还是可以和女孩子谈恋爱的,甚至有些男生单纯是为了获取恋爱经验,会选择和不喜欢的女生谈恋爱,一直假装与演戏,热衷于表演。“我”对别人真挚天然的感情表示忌妒,而自己的感情需要养殖。“正因为我爱她,所以必须逃离她。”谈到婚姻,“我”便对责任开始逃避,园子和其他人结婚了。“所谓洁癖这种东西,本是秉承欲望之命的一种任性。”“我”尝试去了风月场所,最终以失败告终。“我”本来就不爱园子,也不爱女人。“难道真的有完全脱离肉欲的恋爱吗?这不是明明白白的悖理吗?”后来“我”偶遇园子发现她已经不纯洁了。去园子娘家碰到她,“我”充满一种想要见上一面的欲求……
又似乎回到了《金阁寺》的那个问题,在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在一个正在成长的青年人身上,会看到矛盾与挣扎,是因为他本能的欲望跟他教养里的一种向往的人性,一定是有矛盾和冲突的。“我”搞不明白肉体和灵魂要怎么和谐统一。如果对一个人没有欲望,只是想待在一起,是爱吗?不是爱,又是什么呢?真的存在这样子纯粹的感情吗?难道真的只有冲动才算得上是爱吗?我无法站在男孩子角度看问题,因为我可能无法感同身受爱情里一定要有肉体的欲望一样。我对这本书感到迷茫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三岛所探讨的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我可能比他更困惑。不过真的爱一个人,就会对他的肉体产生欲望吗?当生理与心理不能达成一致时,该去相信自己的身体还是相信自己的灵魂?肉体的欲望与理智的思考,一种出自于情感,一种诞生于理性。前者是无意识中的一股冲动,后者是逻辑认识中对前一种冲动的解析。后者若是“假面”,前者便是“真实”吗?兴许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假面”的构成要素无非也尽是真实。三岛对于自己的欲望了解得如此透彻,他的感知力与判断力把爱与欲之间无能的挣扎赤裸裸地展现出来,这种对于爱情和欲望的独特见解下把小说艺术实现到了几乎完美。
三岛说《假面的告白》是一封他想留给曾经住过的死亡领域的遗书,写这本书对他来说是一种反向的自杀。我是否可以用加缪的第三种自杀的态度来理解这句话。尽管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是我依然倔强地倒行逆施,尽管三岛有着宿命论的观点,但是他依旧想要通过修正心理来促进修正自己生理上的性倒错。这部小说是最完美的自白虚构书,三岛也从潜意识中否定作为男性还未成熟的自卑的自我。三岛曾经说过,他是一颗怎么剥都剥不见核心的洋葱,一层是诗人,剥掉一层就是俗人,剥掉一层是诗人,再剥掉一层又是俗人。“假面”屡试屡败,始终没有摘下面具,只能向生活妥协,真是无奈。在现实生活中,只能带着虚假的面具,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真实的内心世界。
小说中也多次描写了战争的恐怖。战争带来的影响便是人生轻飘飘地不可思议,对活着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希望自己被迫入伍而战死,全家在空袭中被炸死,就不需要整日担惊受怕了。三岛作为战后一代,他是反战的,战争给他带来了巨大创伤,让他丧失对生的欲望,对死的恐惧。人生对于他来说就是义务,明白自己不能完成这义务,可却要被苛责。不过他是真的想死吗,我倒觉得是生也不想,死也不想,文中也提到真的要死了,其实也不想死,但是就是不想活着,矮子里拔一个高子罢了。死亡是日本民族文化心理的一个显著特征,日本人深信“变化无常”、“生为梦幻,死为常往”。这个民族的底子里有一种特殊的丧,而这种基调在二战基本就定型了,光是昭和时期便有四位作家死于自杀。
三岛由纪夫对死的述怀充满了悔恨与谛念,肯定与否定的二重性。他幼稚笨拙,犀利透彻,肤浅别扭,本质深刻,充满阴柔女气,却有一身肌肉。有人潦倒一生,顶头一枪原地封神。有人惊艳文坛,一刀下去成了笑话。所谓的军国主义和笑话,所谓的暴力美学,都是自以为是的世人强行给他戴的帽子,我都不那么认为,不过我也是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