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

文  /  余一

1

今年的桃花开得比往年早了许多。


我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些许桃花散落在我身上也懒得搭理。


肖禇进来的那刻我是知道的,浓重的血腥味儿侵占了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风吹之余,那味道愈发沉重起来。


“泺禾。”带有微微欢愉的声音弥漫在我耳畔,经久不散。


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把白家灭了。”


他蹲下身,微微仰头看着我,双手轻轻握着我的左手,像捧着珍宝一般,细细摸索着。


他的手也许是温暖的,也许是冰凉的,也许是干燥的,也许是粘腻的。


“一个人都没留,杀的干干净净,一个都没留哦!”


他仿佛一个邀功的小孩儿,眼睛一闪一闪的,亮如星辰,期待地看着我,笑得没心没肺。


我伸出右手,轻轻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慢慢地用手挡住了他的眼睛。


“那幅画儿,你还我吧。”


沙哑压抑的声音难听得刺耳,仔细想来,我已经很久未开口说话了。


风乍起,片片桃花瓣散落在他肩头,随着他肩膀的颤抖,又一片片地飘落在地。


他无措了起来,笨拙地拉住我的手,缓缓覆在他的脸上,委屈道:“泺禾,别离开我,求你了。”


他温软的脸使劲蹭着我的手,乖巧得像一只宠物,讨好地吻着我的手心。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一地桃花。


近日浨什来的很是频繁,他在确保我吃过药后,就在一旁看着我毒性发作的狼狈模样。


冷汗爬满全身,痛的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挣扎,藤椅摔在地上的那刻,我也跌在了冰冷的地上。


“肖禇,肖禇……”我抑制住喉咙里的酸涩,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


而回应我的是无尽死寂的沉默。


那一刻我大概是难过的,可毒性退后,我依旧固执。


因为肖禇不会再心疼我,他也许爱我,但他不会再心疼我,即便我难受得要死。我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说:“你把肖禇还给我。”


他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抓住我胡乱挥动的手道:“我就是肖禇。”


他不是肖禇,我知道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


我被白家废了左手的那天,是下着雨的。


烟雨朦胧中,我满身是血地躺在湿漉漉地地上,眼泪混合着雨水,早已分不清。


肖禇是独自一人来的。


雨声,惨叫声,然后,万籁俱寂,惟有雨声。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浓浓的血腥味儿充斥着我的鼻腔,濡湿了我的眼眶。


时隔经年,我依旧记得他知晓我左手废了的样子。


一遍又一遍地捏着我早已失去知觉的左手,由一开始的轻抚渐渐变成狠厉撕扯,血顺着软绵无力的指尖滴滴散落,掉落地上的那刻迸溅开来,如一朵盛开的红棠。


没有感觉的,连痛的感觉都没有。


肖禇握着我鲜血淋漓的左手,哭的像个孩子。


而我,心无波澜。我不恨白家,自古正邪不两立,当年巉岳教杀了白家老爷的夫人,如今只废我一只手,这么说,倒是我占了便宜。


那时的肖禇还是心疼我的,我的每一次皱眉,他都会细细给我抚平。


我本是邪教巉岳教的人,只不过我自小身子多病,练不得武功,在杀手如云的巉岳教就好比一个废人,受尽白眼欺辱。


我天生左撇子,再加上不错的作画天赋,最后,理所当然成了一名画师。


这些故事在我十二岁那年戛然而止。巉岳教被正派教门围剿,死伤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在人群推搡中跌倒在地,最后,被肖禇救于刀剑之下。


那天,四周都是火海,尸体,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他微笑着朝我伸出手,白衣袖间点缀了星星血斑,骨节分明的手却剔透如玉,眉间略显稚气,眼底却低沉如潭。


我用尽全身力气,颤颤巍巍地把手覆在他的手心。


他瞬间收紧,灼灼地看着我,嘴角擒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底似有星光璀璨。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我只知道,我不能死。



2


“你若乖乖听话,掌门也不至于如此待你。”浨什弯下腰,用衣袖擦了擦我冷汗遍布的额头。


我“呵呵”笑了两声,哆嗦着声音。


“本人一向安分守己,乖巧如狗,怎的不听话?”


他把我抱起来,轻放在藤椅上,末了,叹了一口气。


“人听话,心可没有。”


我已经懒得跟他交谈,闭着眼睛别过头,直接下了逐客令“慢走不送。”


浨什不为所动,只是再三交代道:“你的药量会一天天加起来,你可得有个准备。”


“准备?”我突然觉得甚是好笑,也没有抑制住哈哈笑了起来。


“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死的准备吗?”


伴随着笑意而睁开的双眼,正对上了站在门口的肖禇。


他看着我,一动不动,无喜无悲。


我亦是。


我曾经喜欢看他的眼睛,清澈明朗,不掺一丝杂质。笑着的时候,总感觉眼含星辰。


现今,倒是倦了。


“你瘦了。”他突兀开口,慢慢走到我身前,定定地盯着我。


我看着他的眸子半晌,才缓缓回道:“我能说是拜你所赐吗?”


“所以你要离开我了吗?”他似是委屈,捏住了我的衣角,一双眼睛突然又水汪汪了起来。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话毕,肩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我抬头,刹那间,肖禇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可能会杀了你,这样你就哪里都不会去了,永远待在我身边。”他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眼睛赤红,面容狰狞起来。


我抬手抚上他的脸,叹道:“那你得快点儿下手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我舍不得。”他口气突然软了下来,小心翼翼问我:“那你呢,你舍得离开我吗?”


我细细看着他,他也极为认真地看着我。他的睫毛很长,眉眼如画,我曾抚过一次又一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每如此,万般欢喜便涌上心头。


“也许吧,总会习惯的。”


我从未答应过他,我不会离开他,即便在那个最美好的傍晚,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我,身后的夕阳把他映衬得很远很远。


我左手执画笔,在纸上细细描摹着他的样子,努力把他画得很近很近。


“你喜欢我。”


“你也喜欢我。”


“那你会离开我吗?”


“也许会。”


“你不会想我吗?”


“所以画你的样子,想你时拿出来看看啊。”


“那不行,这副画是我的了,以后你可就只能看我本尊了。”


他赌气的样子,委屈的样子,看着我的样子,荡起了我心中的点点涟漪。


我把自己最喜欢的他的样子,永永远远地印刻在了纸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过了没多久,我就被白家抓去,废了左手,此生不能再执画笔。


我是什么时候有逃离肖禇的想法的,是了,在知道肖禇被所谓的正派教门孤立的时候,在无意听到肖禇父亲以掌门之位威胁他杀掉我的时候,在被废手后发现肖禇的寝阁里被塞进无数妙龄女子的时候,在无数个晴朗的白日体会到夜里孤苦无依的时候。


所以,我逃了,一次又一次,从未回头。


最后一次逃跑被肖禇抓回来时,他怒气冲天,好似一只罗刹,把我狠狠地摁在床上,逼着我喝他手中的汤药。


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时巉岳教的糜汨毒,专门用来惩治叛徒的毒药,饮其者,每月两次毒发,毒发之时需忍受剥皮刺骨之痛,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有意志薄弱的,会活活痛死,如果一直不吃解药,不需多久,便会在疼痛中七窍流血而死。


即便日后吃了解药,这种痛感也不会消失。


我拼命地挣扎,恳求,摇头拒绝,直至蓦然抬头撞进了肖禇毫无感情波澜的目光中时,才发觉自己有多好笑。


这个男人始终没有半分犹豫,这件事他怕是很早很早之前就决定要做了。


“你总是跑,总是跑,耗光了我所有的耐心。”


“我不喝。”


“不过没关系,这下你再也跑不了了,除非你想死,不过也没关系,你死了,我会把你的骨灰日日抱在怀里,直至我死,我们也要在一起。”


“我不喝。”


肖禇捏开我的下巴,强势着把毒药灌进我嘴里,入嘴那一刻,我停止了挣扎,只有两行眼泪默默划过眼角,隐匿在发中。


他抱着我,轻轻地吻着我湿冷的眉眼,嘴里不停呢喃:“泺禾,泺禾,我的泺禾……”


他不再心疼我,即便他知道那毒让我很疼很疼。


废掉的左手再加上废掉的身体,我拥有的,是我从来都不想拥有的。


我听话了,不跑了,可每每被问起,总会回答想要离开。


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他听。



3


近些日子,时局不太安宁,肖禇从外回来时,有时表情凝重,呆呆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有时一身血腥味儿,扑在我怀里痴痴地笑着。


直至一日夜色阑珊时分,他捏着我的鼻子,迫使我张开嘴呼吸,然后塞了一颗苦涩的东西在我嘴里。


我下意识地咽了下去,等反应过来时,惊愕地回头看他,只见他十分认真地对我说:“那幅画我还给你吧。”


我愣了片刻,才佯装困倦地揉着眼睛,说道:“我好困。”


他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抱我的手臂愈发紧绷起来。


我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只是颇为委屈地对我说:“我难受。”


我直起身子,准备下床叫浨什过来看看,没想到他突然紧紧把我搂在怀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再让我抱抱你吧,再让我抱抱你。”


他小心翼翼的恳求触得我心底发酸,我轻轻回抱他,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好。”


次日,肖禇放我自由。


我站在城楼下,他伫立于城楼上,没有挥手,也没有告别,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总爱用眼泪挽留即将逝去东西的人,真正失去什么的时候,却平静的可怕。


他淡淡地看着我,眼中没有半分不舍,也没有往日眼巴巴看着我的委屈劲儿。


只是负手而立,在风中,安静得仿佛一根静竹,第见烟云袅袅,飘渺之间,我们隔得总是如此远,如此远……


黄沙春风,迷乱人眼,我终是转身,消失在茫茫烟尘中。


一如既往的,不曾回头。



下午突然下起了雨,仆从把我的藤椅搬进屋,我看着窗外一地的桃花残瓣,久久无法动弹。


肖禇早就不在了,在我走后的一个月,他死于门派斗争中。


肖禇是自私的,为了我和各大门派对立,我是自私又无情的,明明知道他灭了白家会惹上麻烦,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进绝路。


最后,我们都自食恶果。


大概是年纪大了,每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他从远处走来,静静地看着我笑。


我也笑,只是每每如此,极力张开了嘴想要唤他,眼泪却扑簌落地。


有时候睡梦中也能见到他,不知是何缘故,他的模样总是模糊不清。


我只能在白日里不停地盯着那幅画,但是梦中的他依旧看不真切。


直至现在,我已经很少梦到他了。


为此,我只能在白日里不停地看着画中人,只是我醒着的日子越来越少。


此时的我,喝着热茶,在雾气缭绕中,画中男子看着我,眉眼泛着淡淡笑意,白衣墨发,只是看着我。


一如当初朝我伸手时的微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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