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喵的救赎(八)

第一次近乡情怯,这里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上次回来是带着儿子一起给爸爸上坟,眼前物是人非,像一场大梦。两年了,没有见过妈妈,我不敢让她知道,她一手带大的外孙已不在人世,更害怕见面时她不住的询问。

所有的朋友都曾安慰我:时间能治愈一切,可这时间也驱使着我一次次直面死亡,直面爱别离。

四年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爸爸和儿子相继离我而去;二十四年前,我唯一的姐姐溘然病逝,人生尚未过半,我已送走了一个个平辈、父辈和晚辈。曾经以为余华为了揭示命运的多舛,在《活着》一书里刻意夺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然而命运无情地教会我:这就是人生。

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的记忆力越来越差。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妈妈的余生安然幸福,和她一起坐高铁回家,在潮涌的人流中,她紧紧攥着我的手,瘦小的身躯拖着细碎的步子,惶然无助。

我信心满满给她安排了作息表,为她求医问药调理她的身体,每天忙着给她做饭煎药读书,但最终是她一次次生气地嘟囔着“姑娘,我想回家!”

几番委屈难过后,我释然了,毕竟老家是妈妈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落叶归根的羁绊,纵是我的千般孝顺也割舍不了。

每次回去前,她一遍又遍地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到家。她记不住眼前的事情,可分明地记得儿时的我在医院的天台上,挥动着苍白细瘦的小胳膊,记得我牵着她的衣角,在雨中蹒跚而行。

这两年,妈妈开始失聪,日益严重的老花眼让她彻底放弃书本,那让我期待又害怕的电话不再响起,和哥嫂微信,妈妈也不肯和我视频,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坐在沙发上的妈妈神情木然苍老,消瘦的脸上布满沟壑。她叫不出我的名字,嘴里只能发出“好好”的声音,但她的手始终拉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温润的笑意,那微笑平静、轻柔,慈悲,如同佛陀的微笑。

哥哥说,妈妈差不多到阿尔兹海默症的晚期,甚至连爸爸都彻底忘了。一阵悲凉后,我又庆幸她的忘却,这忘却让她不用再次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这忘却让她复归于婴儿,内心澄明,放下世间的一切悲喜。

给爸爸上完香,匆匆归家,先生在车站接我,我一言不发上了车。

先生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心情如何,一路压抑的泪水喷涌而出,我恨天地不仁,妈妈一辈子善良宽厚,我一直努力做个心怀善意之人,为何让我们母女俩遭受同样的苦难。

“老婆,我们经历的的确是世间最大的痛,但想想我们的前半生,你和我都是穷人家孩子,能在这个城市扎根,过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老天爷还算是厚爱过我们。只是每个人的好运气是有定数的,我们周围有多少人一生没有经历这样或那样的磨难呢?”先生为我搽去泪水,轻抚着我的手说。

几个闺蜜曾说,劫难之下,多少夫妻相互指责,各奔东西,而先生和我患难与共,相携相依,身心没有被击垮。还有一路陪伴我们走出最艰难的时刻,为我们嘘寒问暖,同声同气的朋友们,这何曾不是上天对我们的怜悯和补偿。

谁不是游于羿之彀中的芸芸众生呢?丧子丧女之痛,远到王安石、苏东波、米芾、蔡襄,近到金庸,杨绛、叶嘉莹都曾亲历。当这些生离死别、痛哭流涕,从旁人的遭遇落到自己头上时,上天面对我的责问,或许会反问:为什么这件事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

我停住了抽泣,心中的恨意渐渐消融,正想问先生孩子怎么样?有没有记得给晶晶铲屎,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

“喂,老同学,毕业后一直没联系上你,你还好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好意思,你是谁?”我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先生,担心是诈骗电话。

“我是那个”愚公移山“的山平啊?你不记得了吗?”

我在脑海中搜索着,猛然想起几个月前阿文曾向我提起,但对这人的印象实在太模糊,我更无心情叙什么老同学情,冷冷地回了句:“我现在有事在忙,回头你再打给我好吗?”随即把这个号码加入了黑名单。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