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时候,特别喜欢读书。整日沉浸在阅读的喜悦中,全然忘记世界上除了读书还有其他事情。(当然,我这里说的是所谓的课外书。对课本,从来没有培养起任何兴趣。)
周末休息我一定是在图书馆。即便在课堂上,也是尽可能读自己喜欢的书。我的书橱,高中时代已经收藏可观。我几乎所有的零花钱,都换成了心仪的书。
即便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还记得很多书名。《人的潜能和价值》、《爱的艺术》、《审美谈》、《六人》、《人心中的历史》、《弗洛伊德后期著作四种》、《纪伯伦》、《波特莱尔散文诗》、《诗词鉴赏辞典》等等等等。
读书给我带来了什么呢?
是认知的喜悦。每一本适合的书,都像是一道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是我在日常生活无法触及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巨大魅力,让少年的我激动无比。天天徜徉其中,不知日月。
是自我的升华。现在还记得,《二十世纪的文化冲突和鲁迅的文化哲学》这篇论文,让我有开悟的体验,一个从未有过的快感。而《审美谈》,让我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定位,审美式存在,物物而不物于物。
还有难解的愁苦。一些小说,因其宏大的叙事,让我体会到生活之艰难,欲望之冲突,人性之复杂,让少年时期对生活抱有美好想象的我无法接受,烦闷异常,连续好多天都走不出来。直到后来,终于找到了破解的方法:每本书,都是作者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代表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样子。而作家很坏,他就是要操纵你,他让你喜,你就喜;他让你悲,你就悲。我不上你的当。就不!
我对小说没有太多的兴趣,就是看穿了作家们的“险恶用心”。反倒是哲学类和心理学类,似乎必须以“客观”为立论的基础,以揭示这个世界的“真相”为终极目标,更符合我的认知和价值观。而感性化是当初的我比较排斥的。
我的读书生涯,没有获得任何指导,也没有朋友可以深度交流。当初也没有意识到应该采用系统化、整体性的阅读策略。完全凭着热情和乐趣,信马由缰地驰骋。
这样的阅读,带来一些问题。对我的生活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这里暂时不说了。
反思自己阅读生涯,结合后来发生在我生命当中的奇特体验以及由此带来的认知和信念的巨大变化,现在的我,对阅读和写作究竟对个人会带来什么,有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认识。
以往,阅读让我对世界、对人生有了超越日常生活所能触及的范围的更广阔的认知。也就是说,阅读更多的是让我“知道了”。这主要是通过概念、逻辑框架达成的认知。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对这个世界和人生的感受性的变化。但这部分不是主要的。甚至是被我有意忽略了。从我对文学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了。
不可否认也不能否认,概念性认知非常重要。人类从蒙昧中走出来,最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概念性认知(逻辑以及理性认知)起到了关键作用。没有这样的认知,现代文明无法真正建立。人类也不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
举个例子。当我们说“苹果”这个词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在我们还没有从表象中提取出这个概念的时候,我们无法想象人和人之间(也可能是原人和原人之间)如何交流。一个原人妇女在河边偶尔撞起胆子咬了一口苹果,不但没有死掉,而且获得了难能可贵的热量,让机体可以继续存活。她如何把这一信息传递出去呢?不能传递的话,原人对“苹果“的探索和发现的意义仅止于某个个体,而不是某个群体。这样一来,哪里还有所谓进步和发展。
因此可以说,人类社会之所以成立并一直在发展,概念性、逻辑性认知,是必须经历的阶段。而且可以进一步说,没有这样的认知水平的发展,就没有人类社会。
但是,这样的认知方式是不是就是唯一的有价值的?是否还存在另外的,甚至更高级的认知方式呢?如果存在,那会是什么呢?
概念性认知的恶果-这应该是概念性认知带来人类发展的同时就存在的-不但在社会整体层面,也在个人层面,也一直存在着。
我目前无法完成这个课题的全部,仅就个人这个象限中的某一个阶段,谈下我的感受。
概念性认知-目前绝大多数人的认知范式和结果-如果不能进一步升级,那么所谓个体的“人”的福祉(最主要的是幸福感和价值感)就不会真正实现。
理性认知,在对对象的丰富性进行符合人类交流的便利性和目的性进行抽取的过程中,忽略了很多的东西。
这种忽略,造成了人和世界的割裂。
这种忽略,甚至造成人和真正的“自我”的割裂。
而割裂的世界和割裂的意识,是我们生存到今天最大的困境。
“物”的存在,不仅仅是人的生存发展的基础和条件,也不仅仅是人的生存发展的空间和框架,它还是它自身,具有无限丰富性的,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具有“感受性“的存在。
这种丰富性,当然不是在你吃饱喝足(满足了各种欲望和需求)之后,偶尔沉浸在审美状态中才“看到“和“感受到“的那个欣然。甚至连这样的审美,也无法全然脱离人作为充满各种需求的个体存在的局限性。否则,你凭什么认为四叶草就比三叶草更美呢?凭什么认为小草就不如大树更值得欣赏?凭什么认为在山顶的草就比上下的草具有更丰富的内涵呢?
人在某种模式(认知的习惯、思维的惯性等等)的支配下,是无法摆脱限制性的,也就无法达到那种纯粹的,以“物“或者“对象性“或者“客体“等等本身自然具有的丰富性,来感受和感知。
这就是割裂。甚至也可以说,这就是悲剧-生而为人这个目前已知拥有最高智慧的“物”-毋庸置疑的悲剧。也是你的悲剧,如果无法超越的话。
问题就是这样。
如何解决呢?人可能超越人的局限吗?
其实,东西方的智者早就“知道”了。他们不但“知道”了,还“破解”了。在行为和感受层面上,已经“完成”了对这一问题的解答。
但是,如果仅仅从“概念”、“理性”这个角度,你去理解和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将无功而返。只有通过一系列的“修炼”,把和人类进化一样漫长的时间里,逐渐积累起来的“惯性”和“倾向性”,甚至沉淀在人类基因里的“选择性“,连根拨除,重新以“物”和”物的一部分”的完整的也是真实的身份,回到统一的状态,回到物我不分的状态,才能达到。
再具体一些。
我们的周围不乏“百科全书”式的人。无论你提到什么话题,他总能侃侃而谈。
但是现在,从“生命建设”的角度,“知道”真的重要吗?或者说,仅仅止步于“知道”,能有多大价值?概念性认知,在改善生命体验方面,有多大作用?
我接触过很多读过很多书的人。我试图从他们那里感受和他们的见多识广相配的“状态“。
但是很遗憾。“知道了”和“感受到了”存在巨大的鸿沟。“感受到了”和“合一”之间的鸿沟同样巨大。
比如,所有人都知道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你可以“知道了”,也可以“感受到了”,还可以“合一了”。这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你“知道了”,这个层次意味着,你的头脑中出现的是,这是谁写的,写的是哪里的景色,用了怎样的修辞手法,以及这句诗的历史地位,对后世创作的影响等等的东西。
你“感受到了”,这个层次意味着,你感受到了那个波涛汹涌的状态,甚至感受到了一种危险和压迫(当然也可能是别的感受),要逃离要摆脱。
你“合一”了,这个层次意味着,你会“看到“,诗人因为感受到了无限美好、无限和谐、无限灵动的“大宇宙”或“大精神”的一个美丽瞬间,那种深深的内在性共鸣激发了他无法克制的创作的欲望,通过他所能把握的文字,向读者进行传达和转述。而这样的美好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也通过很多很多的诗人、画家、艺术家,向世人展现。而你,此时就在这美好之中。和这些诗人、画家、艺术家同在,即使他们当中很多人作为人都已经离去,而作为“精神”,还在我们身边。
以我的理解,”状态”代表意识真正达到的层次。而知识不是。知识还需要整合和转化才能升级为“状态”。甚至知识都不是“状态“必需的东西。某种程度上,“状态“并不需要多么丰富的知识。当然,“状态”也有层次。就像我少年时期的体验过的那样,读了某本书,突然打开了一个门,突然通透了。然后进入一个“状态”。这样的“状态”很多时候是虚假的,因为它不长久。“状态”具有明确的指向性,是或者不是,很清楚。
从偶尔出现于生命中的美好体验达成的“状态”,到经历过艰苦修炼或者其他途径达成的稳定的长久的“合一状态”,这是生命最具价值的指向,如果你真的理解的话。
“合一状态”是个人的稳定的感受性,以及由此感受性带来的全面的变化。它会体现在个人生活的所有的对外关系中,当然也体现在个体的内在。之前的信念系统、价值观体系、心理模式、行为模式全面崩溃和瓦解。取而代之的,就像婴儿刚出生一般的纯粹的状态。当然,从个体角度看,这是经历了无意识状态、理性认知阶段之后,重新构建起来了纯粹的状态。它和婴儿般的无意识状态很像,但绝对不是一回事。
实际上,在我们的语言文字中,在我们可被传承的文明系统中,这种智慧被反反复复描述过。它们一直就在那里。
你去阅读它,感受它,可能让你有机会接近它,甚至进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