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环游记》中有一句经典台词是这么说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那些在我们生命中一闪而过的亲人，总要有一些仪式，需要在这样一个节日里，被缅怀、祭拜。所以，我更相信，我们逝去的亲人，并未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在清明前夕的某个时刻，我想起了我的爷爷。关于爷爷生前的所有回忆，停留在了我五岁那年，就好像一个突然醒来的梦，没有往后余生。可总有那么一幕，一个牵手的动作，一个慈祥的笑容，一个脆甜可口的梨……一直被我留在了心底。

记忆中的那一幕是爷爷领着我去买梨，那时的梨是带黄皮的沙梨，想吃梨需要用谷子去换。我从村尾一户人家门前贩梨的商贩那，一路跑回家，央求着大人去换梨。至于多少稻谷换多少斤梨，具体怎么换法我跑着跑着全忘了，梨的味道是脆脆甜爽口多汁还是怎样的，我也统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爷爷经不住我的“苦苦哀求”，一手牵着我，一手提着一袋子稻谷，祖孙俩慢慢从村头走到村尾，去找那个卖梨的商贩。那一路，我感觉到爷爷手上的温热，我内心涌起自己的要求被满足的幸福感。

无论时光过去多久，我依然会想起，那个黄昏，夕阳的余晖洒下来，将我和爷爷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牵着我的手，走过了我记忆中的长河，翻山越岭地一直随着我走到了现在。

可是，爷爷还是在那年的一个初夏，毫无征兆地撤手人寰。他走得那么突然，正值五十多岁的年纪，他的离去，带走了一家人的希望和精神寄托。那时三叔、四叔、小姑才只有十几岁。留下了一家子老小，余后的岁月，我父亲作为家里老大，毅然选择离开那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去外边闯荡。

我完全不记得爷爷去世时的情景，关于爷爷生前的一些事迹还是偶尔从大人们的嘴里说出来的，一个个片段，一幅幅画面，拼凑在一起……

奶奶说：“那天，上午十点多，你爷爷突然倒在了离家不远的打谷场，再也没有起来。”

奶奶还说，爷爷年轻时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卖过货物，还赚了点小钱，一家人的光景好过那么一段时间。后来，全家被抄了，爷爷还被戴上“走资派”的帽子。

多少年后的一天晩上，奶奶半躺在床上，回忆着往事，她说，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他们把她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大木箱子从里到外扒拉了一遍，屋子里被翻得一遍狼藉；他们拿走了家里唯一值钱的物件。奶奶等他们走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骂，你们这一个个挨千刀的，怎么这么狠心……

爷爷在屋外的屋檐下，带着被打得瘀伤的身体，手哆嗦着点上旱烟，默默地，在烟雾中凝视着屋前的池塘，还有池塘下边那望不到头的庄稼地……没有人知道爷爷那时在想什么。

大姑说：“你爷爷还是很能干的，养着这么大一家子人，我们兄弟姐妹七个，那些年庄稼地里的收成，不够填饱肚子的，爷爷就想办法，冒着风险，倒卖些东西，我们一个个才活了下来。”

大家说的那些往事，关于爷爷的记忆拼图，被我拼得七零八落的。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拼在了我在心里为爷爷画的那幅画像的反面。

我以为我与爷爷生命中的交集就停留在了五岁那年，可是没想到的是……十二年后，我十七岁那年，我又一次“看到”了爷爷，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是在梦中，也不是我胡思乱想，是我真实感受到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家里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伤心欲绝的大事儿。我的哥哥意外去世，奶奶虚弱地躺在床上，滴水未进。临出殡之前，好多人守在奶奶的屋里，和奶奶关系很好的那个神叨叨的姨婆婆也来了。

我听着他们一直在议论着什么，好像在等一个人。我在旁边，仔细地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那个人是谁呢？我不敢问，因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伤。我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等候，等着那个神秘人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姨婆婆本来好好说着话的，突然一脸严肃地说，他快来了，他来了。一屋子人一下子安静下来，都静静地看着她。突然，她开始捶胸顿足，表情悲伤，随即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我的儿呐，我受苦的孙儿，爷爷回来看你了，你年纪轻轻就走了，咋这么命苦啊……”

我在一旁，看着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的姨婆婆，内心惊诧得无法形容。她的声音完全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么熟悉。尽管爷爷去世很多年了，可我还是一下子听出了那是爷爷的声音。我旁边躺着的奶奶说：“孩子啊，那是你爷爷回来了。”

我爷爷？我记忆中早已远去的爷爷，像幽灵一般地回来了。他得知了孙子去世的噩耗，这是专门回来奔丧的。他的哭诉又引起了一屋子人的哀嚎，我也不由得跟着哭起来。在一片哭声中，后面，他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清也记不住了……我只记得他很快就走了，没有和我们所有人寒暄、叙旧、道别，他甚至都没顾上看我们一眼，又一阵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可一屋子人脸上的泪痕可以做证，他的的确确回来过。

从那以后，我只能偶尔在梦里，梦见过他一两回。我至今也想不起他的模样，只记得有一次在梦里，在那个老屋的灶屋里，他蹲在灶台烧火的地方，用火钳从火堆里掏出几个被烧成黑色的红薯……我就像小时侯蹲在他旁边等着他把削好的梨递给我一样，还没等到红薯剥好，梦就醒了。

红薯的香味一下子被冻结在梦中……我不想念红薯的香味，那只是一个虚幻的梦。我还是想念那一年爷爷牵我的手去买梨的温暖，夕阳西下，爷爷手里的温度，地上被拉长的祖孙俩的影子，还有那些换回来的梨……

我想了很多次，如果爷爷不那么早走，我们现在又会是怎样呢？我们那个大家庭里的每个人的命运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我知道，命运多舛，爷爷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关于他的一切甚至早就变得模糊不清，关于他的记忆也支离破碎了，可每年的清明来临之际，我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他。

今年，无法去爷爷的坟前祭拜，只能在想象中，去他的坟前，焚香磕头。他坟头上的荒草又有一年没有拨，长得这么高了……我的父亲在旁边不远处放响了一记鞭炮，好像要通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告诉爷爷：父亲，我们来看您了……

我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爷爷，我来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