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芪娴轻柔的嗓音晕在烛光里,悄然拉回了若离飘忽不定的心绪。
“若我没记错的话,公主原是想在王上寿宴上杀人吧?”
往时无甚可悲,可如今时过境迁,这两个字听起来却是格外的刺耳又揪心。
“可你却着急提前了一日~”
“所以……秦陌寒……也早回来了一日。”
芪娴的话语婉转悠扬,毫不匆忙,仿佛在娓娓讲述着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一样。
小丫头闻此却轻蔑一笑:
“他担心城内有父王的埋伏,方才自行提前了~”
这是自己当日在殿上大闹一场后逃至京城街市亲眼目睹他班师回朝时的第一直觉!——时至今日细想来仍觉无甚不妥。然而此时此刻,芪娴那好似看木偶戏般戏谑的神色仿佛又在否定着一切的猜测!
“是公的令~他不敢违。”
芪娴忽而犀利一语打破了沉寂,
“他必须借由此事带你回军营,将陛下和太子的目光往他身上引一引,好让祁兰这边安排救人。”
“毕竟举世瞩目的凤麟公主~他手中既攥着你,王室的关注……便都过去了。”
一时间,小丫头吃惊地望着她——她想反驳!却忽而说不出一句话!……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日的秦陌寒即便误了回朝面圣也要来怡茏院救自己乃至冒着忤逆父皇的风险将自己带去军营的理由竟都是为捉取人质而救祁兰!
而当日的自己却是那么感激他信任他!这些年自己都是那么的感激他信任他!——感激他没有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丢下不管,信任他为自己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有其特定的深刻内涵!……可如今想想……却怕是自作多情了……
他本就是个逐利之人,这世道之下也本就多逐利之人……又怎奢求那寥寥作为是依情而生呢?
“所以……当夜……大哥带府兵去军营要人……也在你们意料之中罢?!”
小丫头嗓音阴沉,久久低垂着眸子。她不想让芪娴看到自己眼中隐隐闪烁的委屈与不甘。
“我们料定太子会去,却未料去得如此急。自然也未料……”芪娴犹豫一刻,却还是说出了口:“也未料他会为了你……与秦陌寒反目。”
闻此言,若离心中不由得一阵震颤。她知道这淡若云烟的话于未知处含了分量!——与秦陌寒反目,相当于与坐在对面的“她们”对着干!相当于与“公”对着干!……与整个阁子对着干!
这么多年,大哥不会不知道阁子的存在。即使不知,也定然如父皇般听闻过。而且自己确信,以自己对大哥的了解,他对阁子的怀恨要比父皇更甚!
不单是因出征前军营后山他暗中嘱咐自己的话,更是因了阁子里这些活生生的人——他们就活在他身边!——朝朝暮暮以兄弟挚友相称,而背后面却是阴暗处的无数尖刀相向!
他……终是为了自己,选择了这条不归路。
自己也终成了他这一生无法抹去的拖累与束缚……
尽是不甘!
而这不甘后……却尽是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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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胡戟吗?”
见小丫头陷入沉思,那青涩的眼中点点晶莹的东西又渐渐染了伤痛,芪娴立即扭转了话题。
“他原是我们的人,后来倒戈投靠太子一党。秦陌寒有意护他,在公面前一直未曾戳破。”
“直到那次……”
她的眸光暗淡下来,犹豫一刻,
“太子令他趁醉将你偷出营去,却不想正被秦陌寒撞见。”
“当日人多,公的眼线也在里面,秦陌寒无法再继续保他……所以他杀胡戟,原是公的意。”
“其实说到底,终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芪娴默叹一声,殊不知这些年一路走来自己亲眼见到了多少像秦陌寒和故戟一样的人毫无预兆地消失在阁子中——他们明知公的手段却要挑战他的底线,明知飞蛾扑火却要以卵击石,最后摔得粉身碎骨遍体鳞伤也在所不辞!
尽是愚人罢了……芪娴莫叹着……或许也正因阁子多了这样的愚人,自己才渐渐地少了友人罢?
“但你做错了一件事。”
她望向她,却见小丫头低垂着头,眼睛直勾勾盯着盏中晃动的碧波水月,不知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正欲再问,却闻对面一帘轻语掀起了冬风的寒气:
“我……想救他?”
看来公看上的这丫头还不算太傻,灵光的小脑袋似乎已将答案猜到了几许。芪娴眼角不禁悄然闪出一帘欣慰的笑意:
“秦陌寒秘杀他只是摆个幌子,他笃定到最后一刻公定会以某种方法网开一面……或换个名字,换种身份,重新活过,但他还是他……”
“可秦杀他,你却救他,更甚把话挑明了压上身份——这无疑是对公的正面挑衅!”
“自然公也不会相信这完全是你自己的底气,当日我们不得不猜测这是你父皇或你大哥的用意。”
“所以才……”
随芪娴的话娓娓出口,若离越来越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此刻,她已顾不得想其他,脑中只是一遍又一遍闪现着当日自己暂时救下胡戟后众目睽睽下他跪在自己面前无比庄重而肃穆地拜了三拜的场景……如今想来,却是“悲壮”二字不足以绘得完全!……当日,旁侧的人都在笑!却又有谁知道——早已注定了结局的他——那眼中沉寂的神色渲染着怎样视死如归而无怨无悔的雄歌?!
是啊……或许正如她所说,是因了自己不惜搬出身份压低秦陌寒也要救他,才致使阁子误会父皇和大哥欲保他……才终究造成了悲剧吧?
只不知这阴差阳错的罪恶……当那铮铮铁骨的硬汉以头触地的那一刻,他心中想的……究竟是感恩相救还是怨恨相杀了……
“其实话说回来,倒也不能全怪你~”
芪娴的眸间显出和悦的神色,此时却莫名的颇像一位传递慰藉的长者:
“既然你救下了,公也不想太过与你作对,本想就此作罢。但未料……”
“之后的一段时间,太子竟不知收敛——继续剥削胡戟所剩无几的价值!”
“他想利用他——探我们阁子的事!”
芪娴眼中的随和不知觉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愤恨与仇怨。
“公……不会坐视不管的!”
此时此刻,若离心中亦是一片波澜,她能预感到接下来故事的走向已不是朝廷或阁子任何一方的意愿足可控的了!
“所以,杀死胡戟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太子。”
“是他先挑衅了公的底线,这怨不得别人!”
凝视着她坚定的眼神无数次欲言又止,若离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不可能”……却都被面前那一双瞳孔中坚定不移的熠熠火光否认了。
“可秦陌寒说胡戟是大哥为护我名节而杀的!”一时间,她想起了逃走那日清晨的马车上莹儿犹豫再三告知自己的话,“由此还给他找了不少麻烦!”
她不知自己冥冥中在坚持着什么!为什么很多事情明明已成事实,自己还是宁愿执迷不悟地自欺欺人呢?!
醒醒吧若离!醒一醒!她一遍遍对自己说着……一遍遍……
可对那些美妙而动人的故事,那些绚丽而虚幻的谎言,那些崇高而纯净的人儿……不由得,却还是信着……
“醒醒吧~若离~”这话却被芪娴说出了口:
“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阁子里可没有这么愚笨的~”
红烛光将她的唇角染成一瓣枫叶的颜色,却见那红叶纤翼微勾,阵阵低语如初春暖流倾泻而出:
“是啊~王上最在意的,便是太子私自于军中安插人手。而胡戟……便是他意想中太子急欲灭口的亲信之一。”
“胡戟一死,也便做实了太子欺君的行径。”
“这也是公给他的一个小小的惩戒——希望他能领会,适可而止。”
“至于那‘保你名节’的说辞……在太子看来,自是外界的谣传;而在王上看来,却是太子欲借凤麟掩盖欺君行径的借口~”
挑拨大哥与父皇的关系!——这便是他们的谋划!听着芪娴的话,她仿佛逐渐明白了什么!此等谋略、此等智慧、此等实力、此等隐秘!哪一样都不是那些活在所谓正统光环的“他们”能够匹敌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绝不服输、绝不认输,千年隐忍、韬光养晦,运筹帷幄、绝地反击,甚至一举置之死地!——这便是阁子!——不惜牺牲无数性命和无数光阴也要实现其目的的阁子!
只是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若连王上的意都揣摩不透……这世道下~我们还怎么活啊?”
望着小姑娘欲言又止的神色,芪娴勾唇戏谑道。这一刻,直直凝视着她的双眼,她眼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不知是因了弗央前朝公主的身份、还是因此时身后有着一整个阁子撑腰,她周身仿佛总是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
那是种君临天下的气场!——此间无人能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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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他是个不服输的人。”
小丫头悠悠望着跳动的烛火,她只这样说着,却不知自己想表达什么。
“可他也是个聪明的人~”芪娴哂笑,漫不经心瞟了眼她被照得通红的面颊:
“他料到秦陌寒意在取藩锦性命,诚然在刑场上必不会帮他救藩锦,却还是提前与秦约定救人。”
“一者,他一直装作不知阁子的存在,避免打草惊蛇;二来……他本安排救人、却于刑场上因你一个眼神而放弃,总好过从一开始……”
“便向陛下、向公……认输了罢?”
芪娴顿了下,戏谑的眼神偷偷探着若离的神色。此时就连她自己也惊异于曾几何时这些人命关天的事为何如今自己讲来却尽是风轻云淡的几句笑谈!
“若离~你长大了~该醒醒了~”
“你是他的挡箭牌!——无论是救三皇子还是胡戟之死、佯救藩锦还是佯作劫婚——一直都是!”
“永远都是他在暗处你在明处!……试问可曾有一次他站出来为你挡过一箭?!”
“可笑你这小挡箭牌还真当是自己杀了人~更甚怀着不属于自己的愧疚和忏悔徒活了那么些年~”
“哈~放心吧~你这小小凤麟还不值得我们堂堂太子杀个无辜的准太子妃~”
“她的命……终究是那些‘高人’的。他们想让她死,她便没活路。”
此时此刻,若离一时不知心中作何感受!本应开心的!本应高兴的!那千年纠缠的忏悔终于能够放下了!……可莫名的,心中却好痛、好痛。
——是一种被唯一信任之人欺骗的痛!是一种被唯一依赖之人背叛的痛!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太子。面子上的东西总是要做足的~”芪娴不知何时悄悄收了那戏谑的神色,声音也越来越深沉。说实话,不知为什么,看到小丫头这般处境,她心里却并不好受。
“他需要给藩锦一个交代,给藩骁一个交代,给陛下一个交代,给阁子一个交代……”
慢慢的,芪娴起身,轻步绕至若离身后抚着她的肩头:“自然,也给你一个交代。”
“秦陌寒……当真不会救他?”
小姑娘扬起眸子认真地望着她,却见银色的月光披洒下,一袭入瀑的青丝蒙着绵绵波光。
一时间,面对那赤诚而纯净的眸光,芪娴犹豫了。她知道她有多么希望他能救他!希望他的大哥还是那个宠她爱他的大哥!她的秦陌寒还是那个忠贞不二的战神!可是事实并不是表象看到的那般美好而简单!自己也不想像他们一样编织谎言来欺骗!
自然,面对如此般多年未见的纯洁而干净的瞳孔……她知道,此时的自己……亦无法欺骗!
“你别忘了~当初你在大殿上之所以能一举拿下藩锦~可少不得公的长久谋划~”
芪娴心一横,默默冷言。
有时候,这个懵懂的孩子让她不忍以真相相伤;可又有时候,她希望她知道这些。她希望……她终而能和自己站在一起!而不是每每站在她面前……二人之间却永远隔着一道隐在迷蒙雾霭中的红线!
“之后便是……我去瀛洲执行任务,却不巧遇上了徐振。将军为助我脱离徐振的追堵,便令郢昭将我当弗央刺客抓了带回军营……”
“之后,便是公主你误打误撞地救了我~”
“却不想外面有徐振潜伏的人马,以致让他将将军一举告上了朝廷!……其实,我本安心在帐中躲着便好,秦陌寒早就笃定徐振不敢入账。但我的逃离终而酿成大祸……也难怪他会如此恨我了……”
她在暗指自己永远失去的声音吧?~若离心想着。
可照她的说法,她的逃离是因自己误打误撞救了她,如此说来,那致她被割舌的罪魁祸首岂不是自己了?……正欲说什么,却见芪娴抿抿唇,不露声色地跳过了这段不愿触碰的惨痛回忆:
“之后……便是将军……秘密救了我~”
“他……半夜把我放走了。对外宣称我已自杀,以他人尸躯骗过了徐振,还有你父皇。”
“听闻之后胡戟的死,他也没少找我的因、、、”
“、、、怎么?”
话还未落,忽觉若离突然看向自己,芪娴犹疑一刻却不知是何意。思来想去刚才的话似也无甚不妥。
“没什么~”
若离恍惚半刻立即垂下眼帘,却又不知觉讪讪躲避着芪娴的眸光。
虽心中有疑,却料定这心思甚多的鬼丫头定不会说什么,芪娴便也未再坚持。遂若无其事地行至窗角添了些新茶。不经意一瞥窗间的冷月,却忽觉那月今晚格外的明朗。
蓦然回首,却见一帘红烛下,凤麟娇小的身影映在斑斓火影中,一时明一时暗,莫名的惹人怜。
她不知她在想什么,可也不想问。不求甚解,不求答案,不求盟誓,不求信任——这便是这些年来她与他们得以融洽相处的秘密。
或许也正是因了这种缘故,自己才会成为阁子的红人,公……也才会多看自己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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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却不知,此时的小丫头心中却暗思着另一个人:
她想着……当初自己躲在墙垣偷看到了秦陌寒暗中放走芪娴,秦陌寒发现后大怒,险些杀了自己!
但方才芪娴说这么多关于她被救的细节,显然并不知晓自己早已亲眼看见了这一幕!
换句话说——公并不知晓!——秦陌寒并没有将自己这个抓住阁子把柄的心头大患之存在告诉公!
可是他……不是忠于阁子的么?
却为什么不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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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
忽闻冬风夹了一声轻唤自窗边来。
她抬眸,却见那女人整个身体晕在一层月影柔光中,煞是好看。
她看不清她的面颊,却唯见窗边的寒风频频撩起那乌黑的长发,在无眠月色下又恍然变成了漫天飘舞的片片白花……
“今夜的月色……真好看~”
这话……似对月说,却是望着她的。却见小丫头闻言怔了一下,忽不知如何答。转瞬间,那甘醇清润的目色又忽而顾盼,直至停在身后的窗棂间。
“下雪了?”
像是初次见雪的稚童,那孩子三两步赶过来,趴在窗上伸出纤细的手臂接着雪花,扬起布满干涸泪痕的脸蛋儿贪婪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
芪娴回眸,却见不知何时早已飘了漫天的鹅毛。竟殊不知方才的自己静静望着斑斓烛影下静静沉思的她站了多久……身后竟已变了天……
她亦不知方才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却只是看得痴了……这丫头仿佛有种自己也说不清的魔力……
仿佛就这么静静望着她……脑子便空了……什么都不用想了……
“可闻到什么了?”
她问。眉眼竟弯出了初入阁子时的娇俏痕迹。
“香~”
“雪花儿的香气~”
她答。声音甜美而甘醇。
此时此刻,映着无数六角冰晶的眸子灵动而单纯。殊不知那眸子后面的灵魂早已迎着寒冬的夜雪涣散开来……一朝梦回了那去年初雪下的一枝朱梅……和那漫漫雪路上的一袭红妆赤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