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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是潮水袭来,我们提着各自的行李,登上回忆的船。”
搬新家的前一个晚上,和妻子整理杂物间时找回那只丢失了很久,用草珠子编起的手链。“原来在这!怎么在这?我真信你说的不见了...”我皱眉看向妻子,妻子没有说话,其实结婚以来,我们争吵的主题大多都围绕着这只手链或喝醉酒,其余的,都泡在冰冷的沉默里。
夜里十一点钟,一直阴着的天开始下雨,我躺在计划明天要卖掉的沙发上喝冰啤酒解乏,掏出意外找回的手链,在黑暗里用指腹仔细感受上面的每一处划痕,透过这些伤口,起初我只能听见妻子在哭,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喝了太多酒而本又困乏的缘故,在半醒半昧间,我听见一阵好听的风铃声。
2000年6月的某一个上午,高三年级的教室差不多都已经走空,校园里到处都是清脆的自行车的车铃声,这是兰县一中特有的毕业仪式。下午和同年级的几个好友约在学校后清风山一处可以看见湖水的亭子里,那是毕业后第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们在亭子里喝冰啤酒,分抽一包烟,听林子里不绝的鸟叫。谈到过去我们中谁的糗事,谁为谁写过情书,谁又拒绝过谁,这些青春的二三事,大家都滔滔不绝,而当谈到如何走过这个漫长夏季我们却陷入沉默,就这样在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沉默中,我们送走了过去。各自分别时,漫天的云正烧得火红,忽然有风吹过,亭角上的风铃一直响动.........凌晨一点钟,我挣扎着从梦的漩涡中醒来。
我不只一次梦见那年长夏的开头,却几次如何也抵达不了记忆的最深处,或许每次都被“这是不忠”的自我暗示阻拦,潜意识不会安排我在梦里见到周兰。
2000年夏,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县里的电商大厦,在和经理接触时,我见到从工作间里走出来的周兰 “我累到要失声了”周兰和身旁的同事抱怨,样子有些像是在领导面前邀功“兰,快去休息,下午让这个小伙子替你顶上”周兰看看我,我躲避掉对视的眼神,“好”
简单培训后,我坐到周兰的工位,环顾桌子上的陈设——一厚本电话簿、记录心情的便利贴和各种咽炎药,一部红色座机电话,收拾好“慌乱”的心思咳几声清清嗓,打起了第一通电话“你好,我是工号0901的客服沈舒一..........”电话一直拨到傍晚才停,这时周兰走了过来“你来的可太及时了”她把短发别到耳后“吃饭了吗?”“还没有”这次我没再躲掉对视的机会,“我带你去吃”,第一次接触就十分热络,那时虽然懵懂,但我能感觉到,我的确喜欢上了26岁的周兰。
骑车路上,和周兰聊起我们各自的过去,她住在离这里几公里的河边一处旧小区,几十平米的房子是外公留给她的唯一遗产,父母淹没在八十年代的南下创业潮中不知去向。在周兰介绍的过去中,我被一种超越悲哀的伤痛击中,我失语了,随即陷入长久的沉默,这种沉默直到抵达要去吃饭的那间炸货铺才停止。
“老板,两份炸春卷,四串鸡柳,四串豆卷,两份冷面”“你喝啤酒吗”我点点头“两瓶冰啤酒”,看她熟练的样子,应该是这里的常客,点餐后周兰径直走到门外,惬意地坐到藤椅上,我则坐在她旁边的石阶,老板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起开盖子后递给我们,周兰仰脖喝了一大口,抬头看天上的阴云“可能要下雨,你住的远吗?”我这才想起出门前忘带的雨衣“不算远” 周兰放心地点点头。
饭后,和周兰在河边散步吹风,周兰忽然停下脚,凝视黑夜和深不可测的河水 “ 黑夜是潮水袭来,我们带着各自的行李,登上回忆的船。” “周兰,原来你是诗人” “有感而发啦,很久没有对人提起我的过去” “记忆里的伤痛是不可轻易触碰的软肋,说出来,就变成了甲胄” “有道理”周兰笑了。
沿着河边走了很远,天色昏晚,黄灯下有几只飞来飞去的蛾。“我送你回去吧” “没事,我骑一会就到了,你快回去吧” 在桥底,我们又不自主的对视,这次周兰迅速躲开了短暂接触的目光。原路走回炸货铺时,天突然下雨,还伴随着几声闷雷“你带雨衣了吗?”周兰的样子有些着急——那时我还常犯哮喘,淋雨会染上肺病——“没有,我忘记了。”周兰愈更急,“都怪我,早知不带你来了”“没关系,我很开心,和你在一起。” 雨打湿了我们的头发和上半身,“先到我那里”周兰抓起我的手腕就往巷子里跑,进了楼道后,我们身上很少有没湿过的地方,“先到我家里,你给家里打个电话”
周兰住在一楼,打开门,家中是很老的布置,沙发是布艺的,茶几是木头的,每个门上都有门帘,空间相当狭小。家中有一台红色座机,和工位上那台很像,拨通家里的电话后,母亲询问我的哮喘要不要紧后接着对周兰抱歉打扰到她,周兰也很耐心地回应 “雨一时半会停不了的,沈弟弟今晚就在这里吧”周兰没有说“过夜”,她很害羞说那样的词,母亲一阵推脱,说过会来接我,不想给周兰再添麻烦,“我怕沈弟弟生病,要是他淋雨出了事,我该后悔死了,我们家就我一个人,有空余的房间和床,您放心好了”周兰的头发一直在滴水,隐约散出洗发波的香气。
和母亲长久的对话里,周兰说服了母亲今晚留我在这里过夜,放下电话后,周兰止不住的咳嗽,我这才想起在她工位上看见的咽炎药,“你等等”周兰说着从左边的浴室里拿来了毛巾又到厨房倒了杯热水递给我,我木地接过毛巾和水杯,始终也没挤出一句关心的话来,也许在周兰眼里,我只是一个不懂照顾自己的弟弟。周兰从房间找来一条毯子,接过毯子时我又一次与她对视,雨打在窗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慢慢移开了视线,低头喝杯子里的热水,“你的咽炎...”“不要紧的,我洗个澡,你先坐一会,沙发是布的,坐上去会湿,你坐那个椅子上等我一会。”“昂”我木地回应着。周兰洗澡时,我环顾屋子周围,家里的陈设十分简单,没有太多家具,厨房也很久没人用,最大的电器就是摇头风扇,唯一特别的是每个房间的门帘,那是用一种植物编成的,我在乡下亲戚家见过,那里都叫“草菩提”也叫“草珠子”。周兰很快出来了,我把目光刻意钉在别处尽量避免尴尬的对视,“你去吧,先用毯子吧,没有多余的毛巾了”我走进浴室,很快换下湿透的衣服,用暖瓶里的热水把毯子打湿擦了身体,要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没有衣服可换,只好拧干衣服上的水又套在身上,幸好夏季里湿衣服干的快,出浴室后坐在椅子上一会的功夫就干了。“沈弟弟,你睡在那个房间吧”趁我洗澡的时间,周兰已经换好了床单,拿来了被子和枕头,床头上有一个椭圆的大肚子鱼缸,两条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周兰姐,你早点休息”“嗯”
夜里,我躺在洁白干净的床单上散发着棹脑的香气,全然没有睡意,回想和周兰的对话,她的脸在我合上眼时愈发清晰,我辗转着身体,尽力看不见她。夜,在时针的走动声中一点点流逝,那艘航行的船,终于在清晨抵达彼岸。“早,周兰姐”“早,沈弟弟” 早上,雨停了,和周兰下楼吃了早饭,一起骑车去上班,路上周兰说昨夜梦见回来的父母,打扮十分新潮,他们问周兰过得好不好,周兰张嘴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梦的最后是周兰去火车站送父母的列车离开。“周兰姐” 我叫了叫她,周兰看看我,没有说话。
兼职到七月末结束,八月的第一天回学校填志愿,我选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在回家路上我一直想着一个月前周兰的梦,萌生了替她去南方寻亲的念头,回家后第一通电话是打给周兰的,“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八月末才走”“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周兰会去车站送自己是那个长夏里最大的确幸。
记忆里那个八月一直在下雨,蝉鸣不绝的声潮伴随着汗水的黏湿。
兰县里有很多台球厅,甚至在很多地方的马路边干脆露天摆了几张球桌,一群整日无所事事的黄毛小子和捞偏门的地痞成堆聚集在那儿,有天我路过舞厅时,偶然看见周兰在和几个有纹身的青年打台球,“周兰,打得不错嘛,一杆进洞!”黄毛用轻佻的眼神看着周兰,我在路旁看得咬牙切齿,那是我第一次确认,我爱上了周兰。过去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学周兰躺在炸货铺门口的藤椅上吹吹风,喝几瓶冰啤酒,念着周兰写的那句“记忆是深不可测的海”。周兰看见了我,招呼我过去,我没有理睬,匆匆走掉。一直到要去大学报道的前一个周,我都没有再找过周兰,母亲常常转告我周兰来过电话,但我全都置之不理。
风从后山吹过,已经过了处暑,我收拾好大小包的行李,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长沙报道,“舒一,周兰来电话”母亲在厨房喊我,她已经知道了周兰的名字,只要家里电话在下午四点响,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周兰打进来的,“你就接了吧,毕竟这个同事还留你一晚。”母亲说完继续低头捏着饺子,我还是拿起了电话“喂,阿姨,沈弟弟还是不肯接吗?”“是我”在听到我的声音后,周兰那边突然没了声音,过了很久,传来一阵细微的哭声“沈弟弟,我.....,你住在哪里?是不是明天走”我看了眼母亲,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周兰我出发的日子“嗯,明天走”“我想上次的事是你误会了”“没什么误会的,我亲眼看见,你和那个不三不四的青年厮混在一起”“他叫周溪南,是我的弟弟,我该跟你说的但那段回忆太疼痛,就像你说的那样,是我不可触碰到软肋”周兰忍不住的哭了“他和你差不多大,原来也是兰县一中的,但他受不了我们外公的去世,喝了酒在外面闹了事,高一就被辞退了,整天在外面厮混,他虽然叛逆,可也还认我这个姐姐,所以我才定期去看他,给他送些钱” 。周兰是很勤奋的员工,性格也受大家喜欢,工资并不低,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周兰会对我很照顾,为什么周兰的家里一直没有像样的家具。“沈舒一,我想见你!” 周兰放声的哭了,我整个身子像触了电,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沈舒一,让我见见你”“我去找你”我再也忍不住地说。放下了电话,我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捏着饺子没有说话,我匆匆转身下楼,路上车骑的飞快,很快到了周兰楼下,“一楼左边”我默念着提醒自己
没等我敲门,门就开了,周兰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眼睛因为刚哭过而变得通红,几缕发丝粘在嘴角和脸上,我不知哪来的胆子,伸手去擦周兰眼角的泪,向后捋她的头发别在耳后,之前连对视都会躲闪。“明天上午十点的火车,在城南火车站”“我去送你”进门后,周兰给我盛了一大碗绿豆汤,递来上次用过的那条毯子让我擦汗,我这才知道我早已汗流浃背,周兰坐在我旁边一直没有说话
“周兰姐”周兰转头看向我“我...喜欢你...” 二OOO年八月二十四的阴天傍晚,我终于打开了泄洪的阀,在对周兰告白后,所有情绪都在身体里流动,“沈弟弟”周兰拿出一串用门帘上草珠子编成的手链“沈弟弟,到了新地方,也别忘记我” 周兰起身走到我面前,我捧着手里的瓷碗,鼓起勇气与周兰对视,周兰托着我的左手为我戴上她编成的项链,周兰家浴室的龙头因年份太久而一直滴水,下面有一只红色的桶接着,只有安静的时候才能听到滴落的啪嗒声。
第二天一早,周兰和我骑车去城南火车站,抵达的时候,父母早提着行李在候车站等我,周兰塞给我一个袋子,说自己就在大门目送我进站,我一边朝前走,一边转头看周兰,直到上了火车。
告别了月台上的父母后,我打开了周兰送我的袋子,拆开里面有一个日记本,翻开后,上面写着从八月二号到前天的日记,那是我没有理周兰的那些日子。
火车慢慢驶出站台,开到一片田野,我朝窗外看去,周兰穿着白色的裙子,正在田野里向我挥手。
那时还不像现在,通讯技术并不发达,分离伴随着更深的阵痛,在长沙读书的前两年常用公话和周兰简短的聊天,之后与周兰的联系就渐渐变少,直到工作后的某个夜晚,我尝试着用移动手机拨打了周兰家里的座机电话,没有打通,也许周兰也换了移动手机,只是我没有固定号码,无法告知。我被调回到兰县那年,出车站后第一个地方是去周兰的小区,但那里已经全部拆迁,原来的炸货铺也不知搬到了哪里,县里的电子商务大厦早就转型变成了电信公司,没人认识周兰,我通过很多方式打听周兰,但都石沉大海。
周兰留给我的念想,只有草珠子编成的手链和那个快要被我写满的日记本,我只能通过反复翻看2000年8月2号—24号的日记回忆周兰和那个长夏,以至于后来里面的每一个字都熟练到背下,现在那片旧小区改造成了有电梯的高层,我下班后都会去对面的河边走走,有时会突然停下,凝视着黑夜和深不可测的河水。
“记忆里,那个夏天一直在下雨”
“当我们走出记忆的伤痛,雨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