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原本是喧嚣的。公共场合总填塞着人声、机械声、电子提示音,混成一片致密的背景噪音,像浑浊的空气,你得费力穿透它才能呼吸。但有些地方,有些时刻,你会遭遇一种主动的“消音”。
比如深夜里,大型超市的冷藏区。白日这里挤满挑选酸奶和速冻饺子的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高大的白色冷柜,发出低沉、恒久的“嗡”鸣。那声音如此均匀、单调,听久了,反而不是声音,而成了一种包裹性的寂静。冷气从柜门缝隙渗出,丝丝缕缕,缠绕脚踝。你站在两排冷柜间的长长甬道,前后都是无尽的、被惨白灯光照亮的货架,仿佛置身一艘寂静航行在深海中的巨轮舱底。货品们色彩鲜艳,却默然无声。那一刻,外界的市声、心里的杂念,都被那巨大的、洁净的“嗡”声吸走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神圣的安宁。
又比如山顶,并非旅游景点的那种,是爬了许久才抵达的、无人的野山顶。风声是有的,掠过耳畔,却不像在城里那般尖锐,而是辽阔的、饱满的,像天地在缓慢地深呼吸。鸟鸣也有,但隔得极远,一声,再一声,清晰地标出距离,反而衬得四下更空。你坐下,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突兀。然后,一种更深沉的声音会浮现——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骨骼隐隐感知到的,是山脉自身极慢的沉降,是草木生长与腐坏的无声音波,是光线移动的重量。那不是寂静,是喧哗被过滤后,剩下的巨大“存在”本身的声音。它不让你思考,只让你“在”。
最奇妙的消音,发生在人群之中。在某个拥挤的晚宴,交谈声像无数杯盏碰撞,忽然某一瞬,所有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抹去,出现一个绝对安静的裂隙。也许只有半秒,但足够你听见窗外的雨声,或者自己心跳如擂鼓。随即声浪轰然涌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那一刻的消音,像一个洞,让你从疲于应付的社交假面中坠落,瞬间触及真实的、孤独的自我,随即又被重新拉回水面。
消音不是无声。它是一种更高阶的秩序,是喧哗疲惫后露出的、世界的底噪,或是巨大存在本身的低语。我们偶尔闯入这些片刻,像摘下一直塞着的耳塞,才发现寂静也有重量和质地,才发现自己平日,活得多么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