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村上春树都是一年一度诺贝尔文学奖的陪跑者。每年冬天,当北欧吹来的文学之风又一次吹冷了村上迷的身心时,村上总会这样安慰他的读者:“最重要的是有好的读者。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学奖、勋章或者善意的书评,都比不上自掏腰包买我书的读者更有实际意义。”我不是坚定的村上春树迷,喜欢他的散文不喜欢他的小说。面对以职业小说家自况的村上春树,我却更加喜欢他的《无比芜杂的心绪》、《大萝卜和难挑的鳄梨》《碎片:难忘的1980年代》,尤其是《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要说没有感觉到尴尬,那就是撒谎了。
从一摞新书里抽出村上的新著《我的职业是小说家》先读,尽管知道是作家“一路纵队”的自传,但这是一本随笔而不是小说,肯定不会有错。等到全书读完,阅读《没有色彩的多岐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后感觉到的那一点点不痛快,烟消云散。本来嘛,就好比选择做一家店铺的老板,有的人选择银座的大百货公司,也有人选择根岸一个门脸的小杂货铺。在银座和在根岸的购物体验一定会大相径庭,那是购物者的体验,柜台里面的老板,他实现的是店铺老板的理想——你又怎么能希望在村上春树的小说里读到川端康成或者远藤周作的况味呢?
村上春树的诚实就在这里:从来没有将小说家抬到至高无上的位子,在他,是播放爵士乐的小酒吧老板和“彻底的个人体力劳动”之间的一种选择,所以,从来没有宏大叙事的抱负,只是从“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地从天空飘落下来,而我摊开双手牢牢接住了它”那一天起,开始将由心而生的故事一笔一画地写下来。
引号里的那个细节,出现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第二章里——如果因此误导了这本书的读者,那就尴尬了——能将这本书拿起来读一读的读者,大概心里都住着一个作家梦,由此感叹上苍没有让某些东西飘落到自己手里而放弃了梦想放弃了《我的职业是小说家》,村上春树就尴尬了,因为村上春树更想告诉读者的是,将“天空飘落下来的东西”接住化成文字需得怎么去做。
怎么去做?是35年里几乎不停顿地每天10张写满400字一页的稿纸。是每天坚持一个小时的长跑。是两部作品完成以后依然不能靠码字养活自己时不后悔卖掉了酒吧。是作品一部部出版以后遭遇恶评从来不气馁——也许你要说,已然成为著名作家后,恶评当然可以不理,问题是,谁又不是从无名小卒起步的呢?所以,我特别欣赏书里的这个桥段:接住了“空中飘落的东西”后,村上春树开始写作他人生的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写完以后,自我感觉不好,大概也只要村上做得出,他竟然用英文将故事再写一遍,写的过程中受制于英语非母语用词造句都不得不谨慎和选择简单的词汇短小的句式,完成以后再翻译成日语——谁说村上春树没有远大的抱负?只是他的抱负与众不同,用独一无二的日语写出身边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故事。从《且听风吟》开始,村上的小说真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却能出一本红火一本,不能不说村上的语言营造能力高得惊人!说什么一部长篇完成以后总是用翻译英语小说放松自己,毋宁说是村上在磨刀准备砍下更大一捆柴。
用在根岸开一间杂货铺的心态开始小说创作,用35年不间断的劳作做成了银座一家百货公司才能有的业绩,中间的艰难岂是几本书能道尽的?如果《我的职业是小说家》的读者只羡慕村上春树接到了天空飘落的什么东西的好运,那真的就很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