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露清愁

暮春的子夜,我总爱蹲在老宅的廊檐下。青砖地沁着凉意,石缝里钻出几茎野草,在风里瑟瑟地抖。母亲说这时候的露水最是清透,要用素绢浸了,存在青瓷罐里。月光漫过瓦当,在陶瓮沿上凝成珍珠似的光斑,我数着那些晶亮的水珠子,却总在恍惚间看见自己的童年碎在里面。


竹枝扫过墙头的影子忽然活了,原是西风推着云絮游走。垂花门吱呀作响,惊起三两流萤,绿幽幽的光掠过井台,倒像是银河碎屑溅落在人间。母亲提着素纱灯笼出来,裙裾扫过石阶上湿漉漉的苔痕,"莫要贪玩,寅时的露水就失了灵气"。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着陶瓮,清越的声响惊醒了蜷在滴水檐下的狸奴。


二十年后再忆起这场景,总觉得那夜的露水其实早已浸透岁月。去年清明归乡,在老宅斑驳的影壁前,竟又闻见当年封存在瓷罐里的草木香。母亲将枯瘦的手按在冰裂纹的瓮盖上,白发被穿堂风撩起,像极了我们未曾捡尽的柳絮。


东厢房那架剔红四季屏风后,藏着父亲留下的松烟墨谱。惊蛰过后的第三个清晨,他必要取天井芭蕉叶上的头茬露,注入端溪砚中细细研磨。我常趴在窗棂上看他悬腕运笔,墨香混着晨雾在宣纸上洇开,笔锋转折处总藏着几粒未化的露珠。


蝉蜕还粘在紫竹林的节疤上,暑气却已显出颓势。我蹲在厢房门槛边收拾藤箱,母亲执意要将十二个青瓷罐装进行李。"带去煮茶,比什么龙井都润肺",她说话时目光追着天井里盘旋的燕群,仿佛那些黑白的翅膀能载走离愁。




子夜忽被瓦当上的脆响惊醒。月华如练铺满庭院,却见母亲提着灯笼立在葡萄架下。素纱襦裙被夜雾洇成黛色,她正用银匙从阔叶上刮取露珠,腕间翡翠碰着陶瓮,叮咚声里混着断续的咳嗽。原来这些年所谓的"寅时仙露",尽是她在五更天独自采集的晨泪。




晨光初现时,瓮中已浮着细碎的桂花。母亲将最后几滴露水倾入我掌心,凉意渗进掌纹的刹那,廊下的风铃突然齐声呜咽。多年后我在异乡煮茶,总觉蒸汽里浮动着那夜的紫竹香——原是离别的滋味,竟比风露更易凝结成霜。


布囊收口处缀着五色丝绦,母亲在灯下打络子时,我瞧见她的影子在粉墙上摇晃得厉害。戌时的更鼓从镇公所传来,蟋蟀声突然噤了声——恰是上海来的夜班火车经过后山的时辰。她将晒干的艾草碎撒进囊中,说这样瓷罐就不会染上黄梅天的腐气。


重阳的雨把梧桐叶洗得发亮。母亲执意要在廊下置茶炉,说寒露前后的风最宜佐茶。她取出的青瓷罐已褪成月白色,启封时溢出陈年的梅子酸,混着新采的菊香竟酿出奇韵。




"这是你父亲手植的菊",母亲将沸水注入建盏,水面浮着两片完整的银杏。我这才发现她鬓间白发再不是零星数点,而是像北坡的晨霜般连成片了。茶烟袅袅中,西风卷着落叶叩打窗棂,恍惚又是二十年前的光景——父亲尚在,总爱在雨后擦拭满墙的碑帖,墨香裹着水汽漫过回廊,而母亲总在此时煮起松针茶。




夜半忽闻檐马叮咚。披衣推窗,见母亲独坐石阶,正将银杏叶放入盛满露水的陶钵。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父亲手书的《秋声赋》碑刻上,恍若岁月在宣纸上洇开的墨痕。


碑阴那些娟秀的蝇头小楷,是母亲三十八岁病中抄的《心经》。父亲用我周岁时剃头的胎毛制成笔,蘸着白露调的银朱砂,将经文描成永不褪色的珊瑚红。如今那些笔画被苔藓蚕食,倒像是岁月执着的临摹者。


初雪那日,老宅的滴水檐垂下三尺冰棱。我抱着最后那瓮风露穿过回廊,满地碎琼乱玉竟与二十年前的晨露别无二致。母亲临终前在瓷罐系了红绳,说是等立春时启封,能镇住整年的病气。


风掠过枯荷塘,带着冰碴子的哨音。忽见廊角悬着的青铜风铃仍在摇晃,细看铃舌竟缀着母亲常用的素绢——想必是她最后时光里,仍惦念着收集风露的旧习。扯动红绳的刹那,积雪扑簌簌落下,恍惚又是儿时那双手在轻抚我的额发。


今宵煮茶时特意用了旧陶炉。蒸汽漫过窗棂,在冰花上勾出母亲模糊的轮廓。瓮中最后几滴陈露坠入沸水,溅起的涟漪里,我望见二十年前的春夜:母亲提着灯笼走过回廊,翡翠镯子碰着青瓷罐,叮——咚——


檐角的冰棱突然断裂,满地碎玉中,我终是读懂了那些风露收藏的真相:原来母亲穷尽一生,是在为易逝的时光铸造容器。每一滴晨露里,都沉睡着不会老去的黎明。


解下风铃时,素绢边缘的平安符咒在晨曦中显现。母亲用蒹葭露写的祝祷,经年累月早已洇成淡绿的苔痕。七岁的女儿踮脚接檐溜,水晶坠子在她颈间晃荡——那是我离家时母亲塞进行李的护身符,此刻正折射着三十年前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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