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松

宿舍·兄弟

中专学校报到的那个九月,暑热还未消退,阳光猛烈得能晒化柏油路。我拖着行李,整理父亲离去恐慌而孤独的心情,像个笨拙的闯入者,一头扎进弥漫着机油、汗水和新鲜油漆混合气味的三O三宿舍。张铁架床个铺位,塞得满满当当。行李刚放下,就听见一声脆响。转头,一个敦实得像块铁锭的家伙,正若无其事地把一个盆从架子上取下来,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摔击声。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坚毅的目光扫过我,说话语速快得像打点计时器:“我叫王军,这宿舍的社长。以后四年,你得听我的。”

这便是军哥了。五短身材,精悍逼人,肌肉块垒分明,说话斩钉截铁,容不得半点商量。我的中专生涯,就在这盆的哀鸣中,被强行定了对他绝对服从的调子他也是四年里从他身上学习受益最多的兄弟

起初的日子简直是灾难。我这个在家连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在军哥的“统治”下漏百出。床单皱成一团,胡乱堆在上铺,随着我的上下像一面投降的破旗。军哥在下面仰头看着,眉头拧成了疙瘩:“下来!重铺!”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更别提洗衣服了,床单搓过一遍,军哥铁钳般的手指一捻,冷冷道:“霉味都没洗掉,重洗!”水房里冰冷的水刺得骨头疼,我笨拙地揉搓着,心里憋着无处发泄的委屈。

辉仔的介入是无声的。他比我大一岁,眉眼清俊,放在现在绝对是个偶像剧主角,偏偏性格像个操碎了心的邻家姐姐。他看不下去我上铺那狗窝般的惨状,默不作声地跟我换了铺位。下铺光线好,也方便他“管教”。他示范叠被子,棱角分明,像块豆腐。我学不会,他就用手在床单上比划出一道道清晰的折痕,指甲在粗糙的布料边缘反复按压,留下深深的印子。“记住线,就按这个折。”他的声音总是温和,身上时常带着点雪花膏的清冽气味。我的脏球鞋、臭袜子,常常在他“不经意”的巡视中消失,再出现时已干干净净。他像一道精确运转的影子,四年如一日,无声无息地修正着我散漫的生活轨迹,成了我甜蜜又无可奈何的“噩梦”。

宿舍里的“奇人”当属奇哥。陕北的水土给了他一张超越年龄的脸孔和一口难懂的方言。他走路脚下仿佛装了弹簧,快得脚底生风。可一到吃饭,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一个馒头,他能掰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块,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我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他碗里的饭才下去浅浅一层。看着他慢条斯理的样子,我第一次深刻理解了“味同嚼蜡”的具象含义。为了解决他因吃饭慢而总被迫洗碗的“不公平”,我们发明了划拳洗碗制度。老实巴交的“眼陈”成了初期最大的受害者,总是苦着脸去收拾油腻的碗筷。后来他发奋图强,居然也渐渐能在划拳中赢上几回,得以解脱。后来,我们的班头明兄因为几起“侠义”之举被撸了班长职务,这份担子就落到了奇哥身上。他带着我们班,像他那独特的步伐一样,一弹一弹地,却也稳稳当当地走完了剩下的中专时光。

明兄是宿舍乃至班级的另一面旗帜。标准的关中汉子,健硕、豪爽,家不错,更有一股天生的担当。他的“壮举”在男生中广为流传:为了抗议食堂打菜师傅的厚此薄彼,他据理力争,结果被暴怒的厨师挥舞着油腻的炒勺劈伤了额头,血洒食堂菜盆旁鲜血顺着脸颊流下,那场景带着一种粗粝的悲壮这一行为直接换来学校食堂的大换血。农场实习,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狗(后来大家默契地不去深究来源),半夜在野地里偷偷宰了炖肉,那锅滚烫的肉汤和弥漫的香气,成了那个饥饿夜晚最温暖的救赎。当然,他也有倒霉的时候。一次宿舍无聊打赌输了,被大家按着,用墨汁涂黑了私处,顶着那滑稽又狼狈的“纹身”在宿舍里躲了整整一天,被我们笑得抬不起头。他像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种,照亮着我们略显沉闷的青春。那个星期五全校大扫除,我和他在宿舍铺位上潇洒的吞烟吐雾,自以为不会检查我们宿舍的小道消息有误,结果被突击检查的学生科抓个正着,通报贴在了最显眼的地方,成了我俩“光辉历史”上抹不掉的一笔。

当然,苦役里也有糖。天哥就是那颗裹着蜜的糖衣炮弹。他和我一样懒散,那双永远睡不醒的眼睛仿佛藏着对一切规矩的嘲讽。是他第一个勾着我的肩膀溜出校门,钻进街角那家烟雾缭绕、弥漫着汗味和劣质烟草味的录像厅。昏暗的光线里,屏幕上港片里的江湖情仇第一次启蒙了我们懵懂的青春幻想。也是他,在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指着女生宿舍楼旁那棵歪脖子老梧桐,眼神贼亮:“敢不敢?上面风景绝佳!”结果两人笨手笨脚刚爬到一半,就被楼下路过的同学告到宿逮个正着,罚站在树下,像两个滑稽的稻草人。他包容着我的笨拙和不安分,我们用彼此相似的懒散和一点点对世界的好奇,在规矩的缝隙里涂抹着肆意的色彩。

涛弟则是我另一个“臭味相投”的兄弟,慢性子,骨子里却藏着浪漫的疯劲儿。我们曾敲着搪瓷碗,像冲锋的士兵一样奔向食堂也曾在一个阴雨连绵、秋意萧瑟的周末,两人翻箱倒柜实在找不出一条干净的备用裤子,最后只好轮流穿着唯一那条还算体面的卡其裤出门。荷包干瘪是常态,我们最大的娱乐,就是无数次爬上学校附近的茂陵,躺在野草萋萋的土坡上,摘着酸涩的野枣,对着空旷的陵园大声念着自己写的、分不清是诗还是梦呓的句子。高冠渠浑浊的水里我们扑腾着学狗刨,渭河滩上冻得瑟瑟发抖还硬要学人家“露宿找情调”,这些都是我们干过的傻事。

离别的气息终于在最后一个学期浓得化不开。毕业前夜,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决堤。我们清空了学校附近那家小小泡馍馆里所有能喝的液体。辛辣的白酒、苦涩的啤酒、甚至兑了糖精的劣质汽水,都成了浇灌离愁的燃料。天哥和我勾肩搭背,扯着嗓子吼着不成调的歌。

问世间,曾经多少沧桑,多少沧桑/恍若梦一场,昨日太匆忙/恍若梦一场,昨日太匆忙/有许多情未了,情未了/有多少梦难找,梦难找/岂能抬头说好/明天还未到,明天还未到/问自己,曾经梦断何方,梦断何方/恰逢天刚亮,好一轮朝阳/恰逢天刚亮,好一轮朝阳/有多少爱难寻,爱难寻/有多少情难找,情难找/谁说明天还早/脚下路正遥,脚下路正遥/哦/脚下路正遥/脚下路正遥/脚下路正遥……

离别的酒,涛弟醉得最厉害,想着此去西域,就抱着街边一根冰冷的电线杆,一遍遍呼唤着某个模糊的女生名字,涕泪横流,死活不肯撒手歌也唱的更加放肆

巍巍重山.滔滔河川/萧萧风雨萧萧寒/壮士河山豪情万丈/诉不尽的烟雨斜阳/看大汉山远远在望/像巨龙盘伏一方/攀登其中高处不胜寒/眼前尽是苍苍/自来自去浪迹天涯/海角也是我的梦乡/迢迢长路云和月/忆往事心儿酸/又何必把泪偷弹/你看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你看大江东去浪淘尽/数不尽千古风流人物/我愿走遍大江南北/收起游子的伤痛/莫怕关山重重千万岭/拨开云雾见光明/拨开云雾见光明/拨开云雾见光明/巍巍重山.滔滔河川/萧萧风雨萧萧寒/壮士河山豪情万丈/诉不尽的烟雨斜阳/壮士河山豪情万丈/诉不尽的烟雨斜阳……

我们的“宿舍第九人,那个平时总是板着脸小老头班主任,那晚却显得异常耐心,好话说尽,才和几个同学一起,连哄带拽地把我们这个“现世宝”弄回了学校。

夜更深了,宿舍里鼾声四起。不知何时,我和涛弟竟又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像两个梦游者,深一脚浅一脚地晃荡到了空旷无人的大操场。酒精让身体沉重,心却像漂浮在混沌的云里。我们并排躺在冰冷的足球场南边球门处,草尖的露水浸透了薄薄的衣服,仰望着咸阳城上空难得清澈的星空。一颗流星倏然划过,拖曳出转瞬即逝的光痕,坠向遥远黑暗的地平线。身边传来涛弟带着浓重鼻音的、含混不清的嘟囔:“再喝!……都走了啊……”

黑暗中,我无声地点了点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四年的光影碎片在酒精和离愁的催化下,汹涌地冲撞着脑海:军哥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辉仔在冰冷水房里为我搓洗床单时,搓衣板边缘在他修长手指上磨出的细小血痕天哥和我勾肩搭背和我吹着口哨路过女生楼时那狡黠又兴奋的笑容明兄头上那道为争一口公平饭菜而留下的浅浅疤痕奇哥慢得令人心焦的咀嚼和他那弹性十足的步伐还有此刻身边涛弟带着酒气的呼吸和那半颗在拖拉机摇臂下英勇牺牲的门牙……这些声音,这些面孔,这些汗味、机油味、食堂的饭菜味、录像厅的烟味、甚至渭河滩上潮湿的泥土气息,都如此清晰地纠缠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远处宿舍楼零星亮着几盏灯,像困倦的眼睛。我知道,不久之后,这些灯会一盏盏熄灭,这间喧嚣了四年的屋子会彻底沉寂下来,落尘会被下一批逐梦而来的人们擦拭干净人生在世的兄弟一二可三分天下,而我却有了军哥的怒吼、辉仔的絮叨、天哥的懒腰、明兄的豪言、奇哥慢悠悠的咀嚼、涛弟的叹息……所有这些构成了宿舍的独特声响和我豪取兄弟情义的佐证慢慢的也都将被空旷和寂静取代。

但有些东西,是寂静带不走的。它们沉甸甸的,像军哥当年监督我灌满的开水瓶,早已悄然注满了我生命的容器。那是被军哥身体力行捏塑出的韧劲儿,辉仔用无数个细节编织出的自律,天哥塞给我的那点不管不顾的野趣,明兄身上那股子为同伴两肋插刀的莽撞义气,奇哥那份慢工出细活的坚持,还有涛弟在醉意朦胧中依然不肯放手的、对美好的笨拙向往。这些品质,如同淬火的钢,粗糙,却坚硬无比。

这些过往,早已沉入我的骨血深处,悄然铸成支撑我行走世间最隐秘、却也最牢靠的骨架。这无形的脊梁,由四十二个鲜活的名字共同浇筑,特别是那几扇永远喧闹着青春回响的宿舍门牌,它们是最坚实的基座。时光呼啸而过,在鬓角覆上霜雪,而他们留下的印记,却是我生命行囊中无法卸下、也最坚硬沉重的部分。

如今,站在人生半百的路口,我以心灵为指,轻轻敲击记忆的键盘,试图用这些沉默的符号,铭刻下我们共度的岁月长河——那些从懵懂初开一路蔓延至青春盛放的、彼此深深记挂的时光。就此别过,这沉淀了半生的珍贵过往。

前路漫漫,且行且珍惜。唯愿余生悠悠,纵使岁月模糊了视线,我们心底依然能存有彼此的身影。待到老眼昏花、白发苍苍之时,愿能围坐,斟满清茗一杯,让氤氲的茶香里,细细回味沉淀在各自心底、那份属于我们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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