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是我在J大读研时的同窗好友,一位校园诗人。如今我跟他已经多年没有联系,我已经差不多快把他忘了。当年跟他打得火热的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聊诗。他会热情洋溢地用夹杂着土音的生涩普通话朗诵他的诗,这些诗我现在全都记忆模糊。
我努力地回忆花生的面貌,也记不清了。必须说,他的长相实在太不出众了。瘦削的面庞,不合时宜的穿着,带着一副眼镜,走路说话都扭扭捏捏,一看就是农村小地方来的。只有当他跟人争辩起文学时,他才会忘掉自卑,扬起头,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霹雳啪啦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说得不清不楚,有时还会争得脸红脖子粗。我喜欢他这副模样,我对他说,我觉得这个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虽然我们都在文学院,但是专业不同,就连宿舍都没被安排在一个校区。所以起初并不认识,当时学校的BBS“小丁香”还没有衰落,花生经常在“丁香”诗歌版上发诗。我虽不写诗,但是喜欢看诗,闲暇时候会到诗歌版闲逛,看到好诗也会留个言点个赞什么的,当时的“丁香”诗歌版也是五类杂陈,泥沙俱下。各种各样的人都喜欢在上面发诗。有些人并不深刻,于是装深刻。有些人并不清纯,于是装清纯。花生写的诗虽不像废黄河那样常常叫人眼前一亮,但是质朴自然生动,在版里还是很容易辨识的。后来诗歌版组织版聚,我这个不写诗的人也被叫去。在那里我跟花生一见如故。
现在回忆学生时代版聚的情形觉得很好玩,我不是个写诗的人,所以也不便多说,就带着耳朵听,我总是能够听到各种各样新奇百怪的观点,有些人高谈阔论诗歌创作,说得吐沫星子直飞,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写的诗虚情假意,跟狗屎一样。花生急切地跟他们争辩,但是他的普通话很不标准,说得费力,我们听得也费力,而且他的观点,常常被他们几个斥为简单。这时候我端起一杯酒去敬花生,对他说:“为简单的真理干杯!”版聚之后,大圈子变成了几个小圈子,他们那些喜欢高深玄奥看不懂的聚为一派,而我和花生,还有另外两个哥们则一见如故,成了死党。
我跟花生经常一起泡图书馆听讲座。玩多了,彼此都熟。花生是河南人,父母是种地的,本科读的南方一所三本学院,专业是医药。他在大学里爱上文学,于是立志苦读,研究生考上了J大文学院。像他这样的人,在学校里是很不受待见的。因为J大有一个丑陋的传统就是“看门第”,不仅学生如此,很多老师也是如此。那些土著们(本科从本校升上来的),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觉得外校考进来的学生玷污了他们的纯洁性。不过外校生也有三六九等,像我这样,本科毕业于“211”,而且进校前就发表过几篇东西的,他们倒不敢把歧视放到台面上。可怜花生那种三本外专业,在他们看来,J大收了他简直就是招生制度的失败!
而且我一直觉得,在选导师这件事上我非常有眼光也非常幸运。在J大期间,我有幸找到一位非常认真负责又谦和亲切的年轻老师做我的导师,他也来自我本科的那所学校。他在我读研期间乃至毕业之后一直对我十分关心,尊重我的兴趣,理解我的失败,使我时时感到温暖。而花生就不那么幸运了,他像大多数外校来的傻瓜一样,选了一位老资格的博导。那位博导身边有几十名弟子,里外三圈。像花生这样的学生被收入门下,简直就像是买菜的时候添秤加上去的。导师单独指导的机会想都别想,只能在开讨论会的时候,坐在角落里聆听教诲。对这一切,花生是很不服气的。而且不止如此,还有更滑稽的事。有段时间我经常跟花生成双成对,被他们班一位女土著看到了,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我:“你怎么这么没品?跟那个猥琐男打得火热?你要是再跟他混咱俩可就绝交喽。”我觉得很好笑,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但是心里,却暗自为这凉薄的空气感到悲哀。
现在回忆起来,我和花生在一起聊得最多的还是诗歌,花生发了好多他写的诗给我看,我告诉他哪几首我特别喜欢哪几首不喜欢。我也把我写的故事发给他,他看了说着这不是故事,这是小说。我说小说逼格太高了,还是叫故事吧。花生说你知道诗的好坏,你可以写诗。我说我写不了诗,没办法写诗。
花生也写小说,而且写起来热情澎湃。有一次他发了几篇他写的小说给我看,我看了说你还是写诗吧。你写小说的时候,情感缺乏节制,或者说根本没有节制。你的性格你只适合写诗。而我则是太能节制了,所以不能写诗,只能写故事。花生遗憾地点点头,从此专心做诗人。
花生还曾想过写剧本。有一次,花生认识了电视台的某人,那人给了花生几个电视剧大纲,叫花生写写试试。花生找到我,叫我跟他一起干,我看了一下大纲,觉得意思不大,限制太多,不想写。花生劝我说,写吧,写电视剧很来钱的。我说我不缺钱,我写东西只看兴趣不为钱。花生说他需要钱, 他很缺钱,于是他单独尝试着写了几稿,可惜后来没被看上。
我跟花生玩耍的时候,有时会带上我的女友,我的女友是我本科时的学妹。花生一直没有女朋友。我们三人一起玩,花生就像一个电灯泡一样在我们身边长明,我催促花生赶紧找一个,可花生一直这么单着。到了快毕业的时候,花生终于脱单了。花生的女友是外地来宁的打工妹,花生在地铁上与她邂逅,然后写了很多首情诗给她,把她追到了。后来我在花生废弃的博客里翻到当年的一首他写给女友的情诗:
我想象一个春天
一对蝴蝶
以及蛹化蝶的苦难
哦,那夜
我又该如何凝望
你眼睛里的色彩
星星无语的明亮啊
怎照不出你抛却的爱
在天上,月亮习以为常的等待
清风,哦,清风
该怎样告诉你
才能抚顺那皱褶的海
诗很美,所以我很好奇花生的女友长啥样,我叫花生把女朋友带来一起玩,花生不肯。我没见过他女友,至今一次没见过,挺遗憾的。
说实在的,研究生那几年,花生比我用功得多。我自知兴趣不在学术上,于是就随意地看书,随意地听课。反正到了该毕业的时候,自然会毕业。而花生则憋着一股劲想要证明自己。他看了很多专业书,写了很多评论文章,那些文章花生写得有声有色,观点直接,感情充沛,完全没有一般学术论文的庸长琐碎。导师不看他的文章,他就发到“丁香”上去,“丁香”上总有人看,点赞的人还很多。
到了毕业季,花生对我说,他准备写一篇很有意思的论文,关于诗歌与戏剧源流的。我听了觉得这选题太宏大,写作难度不小。花生说没问题,他已经在心里把这篇文章全部想好了。之后一段时间,花生一直在埋头写论文。到了答辩的时候,出现了戏剧性的局面,好几个土著保研上来的学生论文没过,毕业延期。花生的论文却得了优秀奖。那位老资格的博导过去从来没有注意过花生这个人,此刻单独把花生叫到办公室去。老资格的博导对花生欣慰地笑了,满怀关切地说,你的硕士论文非常优秀,但是没完,沿着这个方向继续研究下去,会有更深的发掘空间,希望你能继续读我的博士,把这个课题做到底!一个研究生能够得到这种邀约并不容易,花生也知道机会珍贵,可是他左思右想,把导师婉拒了。我问花生为什么,花生叹了口气说我有生活压力,我要赚钱养家了。
大学毕业后,我考进某区文化馆,事业单位编制,虽然收入不高,但是落个稳定,而且有空闲的时间。花生则选择了在私企工作,非常忙碌。我们很长时间不联系,也一直没有见面,我和女友结婚,生孩子,成为一名父亲。而花生则一直为工作打拼,婚都来不及结。毕业后花生变得很孤僻,很少和同学联系,大家都不清楚他的情况,有同学结婚请他,他也不去,大家都觉得他挺不够意思的。
大约在四年前,花生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要离开南京去别的城市了,想在临行前聚一聚。我跟他在南湖公园碰头,从傍晚闲逛到深夜,聊了很多毕业后的事。我跟他说我现在工作清闲,有空闲还写写小说。我正在给一家出版社写儿童科幻小说,已经写了好几本了,小朋友们很喜欢看。花生说很好,他很羡慕。我问花生你还写诗吗?花生说毕业后就没时间写了。我问花生工作怎么样,花生说他辞职了,现在没有工作了。我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工作太辛苦,太累,除了白天要做各种报表,写各种公文外,每天晚上还要陪客户喝酒。他的身体非常不好,不能喝这么多酒,前一段时间撑不住了,去医院体检,一查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他知道他再这样干下去就活不长了,而且这份工作前景不明朗,他想赚更多的钱,于是就辞职了。我说你可以不喝这么多酒呀。他说不行,不喝酒业绩上不去。我问他辞职前工资多少,他说八千。我说文科生月薪八千很高了,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五千,可是我却花不完,月月有结余。花生摇摇头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本地人,不为房子发愁,我每个月租房子就两千多,女朋友家里又催着买房结婚,没房子婚没办法结,南京房价这么高,八千块钱工资不吃不喝要多少年才能买到房?我无语了。
我问花生接下来想干什么,他说他准备回女友的老家黄山去,跟女友的叔叔一起卖坚果。我问他坚果的市场大吗?他说黄山盛产各种坚果,做这种小生意应该很赚钱,况且安徽省的房价要比南京低多了,在那里生活没这边压力大。
想到我多年的好兄弟要离开这个城市,我黯然神伤。花生又对我说,上个月,他的研究生导师,那位老资格的博导又联系他了,请他吃饭。原来导师准备出一本大论著,论著里想要收录他当年的毕业论文,需要得到他的签字授权。吃饭的时候,导师又一次向他发出读博的邀请,这一次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后来花生离开了南京,去了黄山,连新换的手机号码都没告诉我,我心里面很有点生他的气。有一次,他在QQ上给我留言,说他在淘宝上开了一家卖坚果的店。他把淘宝店的链接发给了我,叫我有需要就在他家买,他打折。我心里想,以前你经常发诗给我,叫我点评你的诗,现在你发淘宝链接给我,叫我照顾你的生意。这世界可真颠覆。而且我从来不吃零食,于是就把他发来的淘宝链接晾在一边。
直到有一天,秋风乍起,我忽然想起了花生,我不知道他在黄山那边生活怎么样,结婚了没有,买房子了没有。于是我上QQ,点开了他的淘宝店链接。然后我就傻眼了,他的那家坚果店页面做得很干净,在每一品种的坚果图片旁边,他都写了一首诗,他用一首首诗歌来说明每一种坚果的属性和口味。我像一个傻子一样,瞪大了眼睛,盯着花生在一坚果旁配的诗:
我通体金黄
如夕阳发出的光
我散发着清澈的香味
如河边浴女
山中娇娘
击开我坚硬的壳
脆嫩的心等待你品尝
我叫碧根果
欢迎大家来吃我
“欢迎大家来吃我……欢迎大家来吃我……欢迎大家来吃我……”我一遍一遍地念着这首诗的最后一句,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