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生活了二十年，对与秋的感受是淡薄的，如同挂在树梢的蝉蜕，空落落地在风里飘着，总也不着地。

昨晚翻看孩子的语文书，有谚语“二八月，乱穿衣”，亦有“八月暖，九月温，十月还有小阳春”，重阳刚过的深圳，身着短袖是常态，阳光依旧灿烂，夏天的尾巴好似漫长的告白。

秋天在哪里，秋天在哪里？秋天在不惑之年的面容里。

晨起，关上空调，发现卧室外还更凉快一些。洗漱，鬓角的白发离离原上草一般四处岔开。毛巾反复擦拭脸庞，水凉凉的，打开阳台的门吹吹风，秋爽之感扩散开去。清晨的街道空旷，骑着小电驴在绿道上驰骋。居然有一两片落叶，不过依旧倔强地绿着，只有边缘显出枯黄的迹象。一叶知秋，深圳的叶子有着亚热带的执拗，就算是已然是秋天，依旧有夏天的那股劲。

正午，吃饱后在校内的大榕树下绕圈。头顶的太阳少了一些灼热，多了一些柔和，穿过茂密的枝干，投下斑斑点点的光，闪动的鱼就在脚下乱窜。榕树太大了，也活得有点局促，把几处水泥地面顶开了，根系也想看看这个世界。十年前曾迷恋奔跑，每天不跑上五公里就浑身不自在，偶尔一天两跑。而现在，散步成了最喜欢的运动方式，特别是在略微凉爽的日子里，慢慢走，踏实。

傍晚，趴着围栏看学子在篮球场你来我往，每个学生背后都是汗渍，浅蓝色的校服变成湖蓝，是青春的色彩。天凉了，打球就更有劲了，活生生把太阳打下山。物业阿姨一吹哨，开始赶人了，学生一个个背着大大的书包离开，球场安静下来。远处的天空晚霞还余下一点，沿江高速上车流涌动，又是去中山的？朋友圈里有人吐槽深圳通道——“反向虹吸”——原本想着中山的过来深圳，现实却是深圳人一个劲往中山跑，深圳这头每天早晚堵车，在教学楼高处看得清清楚楚。秋天，好像空气是通透了一点，远处的景色更清晰了。深中通道如龙入海，更远处，是茫茫一片。

夜晚，办公室加班结束雀跃着往家赶。学校后门停着一辆改造的小货车，年轻的情侣现场烘焙小蛋糕，浓烈的奶香弥散在秋夜里，和着晕黄色的灯光，激发着路人的食欲。女人搅动盆子里的蛋液，男人把烤盘放入烤箱，几个人围着等着，好似这一场蛋糕局的合伙人。又一板蛋糕出炉，我也买了五个，捧在手里暖和和的，咬一口，松软软的，喜欢这样的街头美食。

往前一个路口，白炽灯下摆着三排书，书脊贴着书脊，蜿蜒一路。八元一斤，随意挑选。老板坐在两块砖头上玩手机，三三两两的路人驻足挑选。没有论斤买过书，也估摸不准多厚的书能有一斤，不过一直爱读书，那就停下选选吧，顺便把剩下的小蛋糕吃完。

最多的还是文学书，从三毛的《撒哈拉故事》到周国平《守望的距离》；从杨伯峻注释的《论语》到梁文道的《我读》；还挑到一本黄永玉《给孩子的动物寓言》和一本冯骥才的《万物生灵：给孩子的散文》。书摊上的大多数书都是适合学生读的，在读书的年龄就应该多读书，可惜现在的孩子太忙了。

有顾客问老板：“这些都是正版书吗？”

“百分之九十九是，有的还是全新的。”

我看了看，确实都是正版书。这年头，读书的都少了很多，盗版哪里还有市场呢？

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是读书的好时代。二十年前的秋日暮色中，北师大中北楼前的银杏树下摆满了学生书摊，金黄的银杏叶落在书页上，来来往往的学生蹲下身子入迷地翻书问价。学生的二手书虽然便宜，但也论本卖，五块八块卖掉半摊子书，晚上又可以到乐群餐厅吃个小灶，读书又“吃书”的日子真快乐啊！故都的秋年复一年，读书的学子散落到四方去了。

给学生讲《秋天的怀念》，从北海讲到地坛，和学生唠唠当年在地坛书市扫货的壮举，眼眸里都是向往。

国庆，真有学生去了北京，去了地坛，但他说书市已经结束了，盛五色土的坛也用围栏围着看不着。唉，好不容易有个去朝圣的种子，就这么打发回来了。什么时候，深圳也能有自己的“地坛”。

深圳的书店都是在购物城里，书都是包着塑料膜的，原价卖，让人望而却步。在深圳的这些年，都是网上买书了，好不容易得着一个二手书地摊，寻觅许久，凑了十本书。一称，九斤多，老板收了我七十五元。加了加书的定价，大几百了，有赚到的感觉。

回家摩挲着书的封面，一本本打开，有两本有前主人圈划的痕迹，其他都新崭崭的，有一本《校园十二时辰》连塑封玻璃纸都没破。

就先看这本，好奇地拆开来，作者陶粲明是我的同行，这是一本写校园生活的散文，一口气读到深夜，文笔真美，感情真细腻。

作者是小学老师，她笔下的孩子有童真童趣，而她也有难得可贵的孩童视角，能融通孩子的世界。

其中一篇写到她也喜欢在凉爽的秋日午后和同事绕着学校漫走，历数校园周边的变迁，回望过往的岁月。

秋天是适合回忆的，凉风细雨让人格外怀旧。

夜了，合上书下楼走走，把垃圾丢下楼，像是带着仪式感完成每天的最后一件事。

楼下的夜猫最近格外欢脱，温度下来了，阳光柔和了，哪一只小猫不想着从树丛里出来散散心呢，苦夏的深圳猫咪，终于迎来了对它们最美好的季节。

在黑暗里撒欢的小狸猫啊，仿佛是嗖嗖的飞镖，给夜戳出一个个口子。人也得留心，说不好就戳在你脚踝上，痒呲呲的。

丢完垃圾，走到小区外面，宾隆路上的烧烤摊支起来了，烟熏火燎，小桌小凳，摩拳擦掌，觥筹交错——人间的烟火在路灯下袅袅腾起，这是深圳的另一面，城市被时间切割成了两半。

摊主也是一对夫妇，妻子忙着招呼客人，丈夫汗流浃背地翻着串。来这里吃的都是附近的常客，拿起一个塑料筐，把串码好，自助取出泡沫箱里的冰镇啤酒，啪嚓一声拉开拉环，绵密的酒沫在塑料杯里腾起来。

品尝的是串，也是秋凉；撸进嘴的是羊肉，也是生活。

一口酒一口肉一阵风一通吹，别提多美。

这样的场景不宜久看，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凉丝丝的晚上，走出汗都有点难，深圳真的入秋了，在即将过去的今天，总算是捕捉到了些许秋的痕迹。这迟钝的心，搁下的笔，好似干涩的眼角，终于因为这份惬意而变得微微润湿。这深圳的秋啊，一扫春夏的多雨，变得干燥朗晴，今年的雨水都在秋之前落完了吗？还等着一场秋雨一场寒呢。

愿深圳的秋再长一些，凉一些，有味道一些，能让我这片飘落在这里的叶，伴着秋风多舞蹈一会。

我真的喜欢深圳的秋季，这个不易察觉的季节，这个没留下多少痕迹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