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毕飞宇的《182个花圈》:一位老人的临终遗言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38期“父亲”专题活动和简约派好文共读活动】

读过毕飞宇的几篇小说,感觉他非常擅长用轻松的语气诉说一些感伤的故事,这些故事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件,它更是一种个人的情感,却更能掀起读者内心的波澜,他故事里的喜怒哀乐,往往是我们最熟悉的感受。

《182个花圈》讲述的是一对父子的恩怨情仇,然而他没有从这个父亲,或者这个儿子的视角来写,他用的第三人,而这个人又是家里的第三代,这又形成了父父子子的关系,由他的视角来看这段恩怨,显然是作者的巧思,也更加大了故事的张力。

整个故事笼罩在灰暗的色调里,围绕的是祖父的“丧事”。时间跨度不长,祖父像是深秋天里悬着的枯叶,将将地就要掉落,经过短暂的挣扎,最终还是脱离了树枝,化为尘土。

文章开头,时间背景设置在冬天,临近春节,包含了几层用意,一是老话里说,老人会在气温下降到一定程度后走掉,这是天理。这句话是谁说的?是父亲。试想,什么样的子女会说出这等晦气的话,从孙子的角度看祖父,他的身体明明还没坏到这种程度,父亲又不是没有文化的农民,会相信迷信的话,(后文便知父亲是在教育局上班的会计)。他说的“天理”,让人不免想起“天理难容”,这更让人心头一抖,难道这有什么因头?文学里有一个术语叫做“契诃夫之枪”,指的是故事中引入的每个元素都必须在后续情节中发挥必要作用,此处父亲的反应就像已上膛的子弹,后面必然要发射。

第二层用意是借用“春节”这个特殊的节点,暗示祖父想活下去的欲望。祖父在去年夏天做了直肠癌手术,他的理想是过完去年的春节,果然如愿了,今年他便想再奢望一个春节,他在微博上写道,“力争”再过一个春节,还让子女们转发。这不是生的欲望又是什么呢?这里面包含了祖父多少的心理活动,在忐忑和希望中不知来回了多少趟,但作者只字不提祖父的心思,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外表淡定豁达,内心隐忍的老人形象。他的求生欲和开头自己儿子的晦气话形成了强烈反差,不禁让人唏嘘。

正因为对这个世界的不舍,祖父才想尽情享受当下,去澡堂泡澡便是他此刻最想做的,而且要孙子陪着一起去。“我”犹豫着,担心祖父摔倒,他却直接撒起娇来,“我也只剩八十来斤了,我孙子抱着我呢。”祖父在孙子面前,尽显孩子气。而当“我”看到祖父被浩大的温水包围,发出满足的声音时,“我”也觉得一切都值得了。这一段可以感受到祖孙间浓浓的情感,这和祖父与他儿子间的相处形成了强烈对比。

泡澡不找自己已经退休的儿子,反而要找上班的孙子,连临终遗言,也是单独说给孙子听的。深夜四点,“我”被祖父传唤,父亲默默地退出房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恩怨,让一个父亲在大限快到时,不愿自己的儿子守候?

答案终于来了。当年的祖父是物理老师兼班主任,凭着“大禹治水”般的魄力使得一班孩子创下县城高考奇迹,甚至在省报都刊登了关于他的文章,名为《春蚕到死丝方尽》。不得不说,这个标题,够损的。祖父一举成名,但这与他的儿子毫不相干。儿子一样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却没有考上。如果说,儿子是在父亲的班级里,没有考上,倒也没什么,毕竟就算老师再努力,也不是人人都能中的。坏就坏在儿子是在另一所高中上学,既然父亲能让别的孩子考中,那为什么作为儿子的没有成功呢?理由便只能有一个,就是父亲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他的学生上,而忽视了自己的亲儿子。

祖父心里是有愧疚的,但一身正气的他能想到的弥补方式只有一种,那便是让儿子继续补习,继续考,他一定也想过要在学业上帮儿子一把的。可惜,儿子心里的怨气已积攒成恨意,他模仿父亲的笔迹,直接找到了教育局长,拜托给其在局里找份工作。面对日后可能会晋升到省里去的大红人的“请求”,局长自然是巴结还来不及,“红人”的儿子的工作立马便解决了。但当局长到祖父那里去邀功,换来的是对方指着鼻子骂的“六字箴言”:“庸俗,鼠目寸光。“最后的结果是,祖父当了校长,而不是某高管,局长功亏一篑,将所有怨气都摁在了父亲头上,以至于父亲的一生都被摁在了同一张“淡黄色的椅子”上。

血亲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尤其是在父母亲对待子女上,作者在文中将这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感诠释得精准而深刻。对于儿子的行为,祖父生气,愤怒,恨铁不成钢,但在喝醉酒后,只有反反复复的一句“对不起”。不得不说,毕飞宇是能拿捏读者心理的,胜过多少语言的描述。

至此,文章开头的那颗“子弹”已经射出,小说好像可以结束了。可是,作者笔锋一转,“但酒醉之后的祖父说得最多的依然不是父亲,而是一届又一届的高材生”。当你以为这是“春蚕”的高尚情操,作者又说了,祖父其实看中的是高智商,一旦遇到,便会令他血脉喷张,狂热地投入进去。而这些“高智商”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日后都成了成功人士,分布在社会机器的各个部位。

现在问题来了,祖父最后的遗愿为什么是要孙子帮他准备尽可能多的花圈?他提到前校长当年的葬礼上有182个花圈,但是不是一样多,他没说。所以,他是想和已故的荣校长一比高下吗?好像也不是,他在弥留之前说了一大串的名字,以及名字对应的单位和职位,那都是他曾经的学生,如今在各行各业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枚徽章,是他一辈子的荣耀。

最后,前来吊唁的人少之又少,花圈的数量也是少得令“我”揪心,“我”在祖父面前夸下的海口眼看要无法兑现了,只能凭着记忆,将祖父弥留前说出的名字写在一个个花圈上。花圈是做了假,然而在“我”心里,在“我”一笔笔写下的名字里,祖父桃李满天下这件事,一点都不假。

父亲给祖父写了一副挽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父亲没有瞻仰祖父的遗容,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下联处时,他的眼眶里似乎有了水光,那或许不是眼泪,但心底一定起了涟漪。下联里,儿子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忙于奉献的人民教师,而是一个走到人生尽头的老人,而这位老人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这也是不假的事实。

在这个世界上,虚假的事,虚假的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可有些与生俱来的情感不会有假,有些全情投入的情感也不会有假,只是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人生中修行,选择了这个,就势必要放弃那个,谁也怨不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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