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初掷笔，一如壮士断腕。
再度提笔，只为你一个。在花事荼蘼的街头，我细细碎碎斑斑驳驳的写；在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山路，你心心念念痴痴迷迷的读。
藤萝拂行衣的日子，习惯了只有你一个读者。
我毫不逃避，毫不羞愧的将往事一一陈列，摆放在你的心底，请你守口如瓶。
你笑的从容：“你读倦了诗书，看倦了风物；你离了家，又忘记旧路：此地存一间柴屋，谁进了门，谁作主。”
无人的午后，天因你而开朗，峰峦为你妩媚，斜径旁的垂草抖擞精神。仿佛午睡，这峰峦难得做了一梦，而且还哭。
必定梦见你要来吧！
我独坐于峰峦中亭，看三月的瘦樱如何抗拒杜鹃。你带着两个兄弟，言笑晏晏，飘然而至。
亭子四角微微扬起，不由你不产生与之远飏的感觉；雕花的红柱子上，几只蜜蜂摇头摆尾，慢慢地飞上走下，仿佛找寻丢失的梦境。
我安宁得坐，专注于瑞雪和花季的争辩；三月的雨丝，从亭角蹑足而来；仿佛薄薄的诗集，承载着积年的乱麻。
你笑的淡定，用娴熟的三行连韵体和商簌体，将三丈红尘挡在亭外。
二
那日，刚出了新书，我提着重重重重的书，走在长长长长幽幽暗暗的甬道上；晕厥的你，在被惊心动魄惊天动地得送往医院的路上……
时光太珍贵也太模糊。
我习惯了读书城的书，习惯性列书单；领到书单，你必定，惴惴相告，我刚才在开会，马上去买。
可我杀伐征讨的暴戾，总是对准最亲近的人，你每每陪着小心小声道：“其实，跟我说话的人都是很小声，只有你那么大声跟我说话。”
病着，一直不见好，遇见你；便病着，不病着，断不会去山中独坐。不为敬亭，两不相厌，实为无处可去。
情知对生命的千般流转，尽管付与无尽的忍受，我隐忍着；你辗转，只敢小声抗议，你是纸扎的，怎样都不见好，一碰就碎，却不看医生。
三
你断言，我这座紫微，不会听命于你生命中的千军万马。
我依旧肆意任性，而无论我是怎样的征讨杀伐，你却都不生气，许是生气，许是生了一小会气了，却忍了。
摊开手掌，阳光菲薄，你拿一枚阳光放我手心，郑重分辨，快去写道歉信于我，签字画押，若有下次，自己黥面前来招供。
我也当真展纸研磨，焚香，落座，用阔达的魏体，起头，正文，落款，如此轻易，一丝不苟。
你笑起来就像好天气：分明是檄文，哪里是什么道歉信，重写重写。
入夜的城市更显得蠢蠢欲动，入夜的我通常是一只安静的小动物，容易认错、善于仆役， 你尽管放心地细数我的不是，定谳白日的蛮悍；我一向从善如流，乖乖地向你忏悔。
你是绣刀，拿我当磨刀石去磨。
生命中的山石与水烟，你都说于我听。
茶冷言尽，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谋，什么样的人，才能与秋水换色；什么样的情，才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你拿年少时，略显发黄的照片给我看，那少年美的让人窒息，正全神贯注拉小提琴，眼睛里有一股神秘的招引与微燃的悲喜，静静地与世界相对。
你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我修改，模仿我心中的形象发音；正如我情愿为你垂首俯身，将自己捏成宽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块垒……
四
赶到病房，忘记了，重重的那捆书，依旧在手上。
见我来，你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摇摇晃晃的伸手去接我手里的书，那一刹，那于千万亿年中那一刹：我不避不躲，任书由你接过；这就是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暮色四合，你的生日，在八大关过。你爱八大关甚于其它，你那幅八大关的画作，一直在档案馆陈列。
我该是多么的多么的多么的不称职，什么吃的都带了，独独忘记带水。
然而口渴，我笨拙得以为，水果蛋糕可以解渴；我甚至问过卖蛋糕的小妹，她说可以的。然而，你忙了一天；然而，水果蛋糕很甜很腻。
附近没有水可买。我商量着，你去远处灯光处，我一个人不怕的。
你再三不同意，留下我独自一个。
我引经据典正告你，一个独自走夜路的女子，最安全的走法，是跟在一对情侣的后面。
树林旁边静默的池塘，就站了一对正喋喋对话的男女。
我说，你放心去，我去他们旁边站着等你。说着，起身，站到那对男女一边。
你一步一步，倒退着，望向我；直到夜把你隐藏在黑里。
你唤我名字的声音，远远近近而来，你跑着，和声音，一起出现在夜里。
附近没买到。
我重新赶你走。
你重新一步一步倒退，重新被黑隐藏；唤我名字，重新远远近近，重新和声音一起，重新出现在夜里。
你说，腿疾犯了，跑起来的样子一定不雅观，然而，我还是拼命跑……
如果笔端的回忆能够一丝丝一缕缕再绕个手，我都已经计算好了。
你只需要在路上踩出一些印迹，好让我来寻你时，不要走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