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槐荫阴雨
雨是从三天前开始下的,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山里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粘稠的腐烂气息里。陈默的旧布鞋踩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泥浆顽固地附上鞋帮,仿佛是这名为“槐荫”的故乡对他迟归二十年的挽留——带着潮湿的寒意与不容拒绝的黏腻。
河水涨了不少,浑浊湍急,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气势汹汹地撞向那座沉默的石桥桥墩。船夫是个满脸沟壑的老者,裹着蓑衣,撑着长篙将他送到对岸的小渡口。船身晃荡,老人浑浊的眼睛只在陈默脸上匆匆一扫,便立刻垂下,嗓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到了,后生。”收了两个铜板,长篙一点,小船便迫不及待地调头离去,仿佛这岸边有什么不洁之物。陈默看着那船融入雨幕和水汽,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凉意。离家二十年,记忆里带着暖哄哄米香的村落轮廓,在阴雨浸润下只剩下一种灰蒙蒙的陌生与疏离。
沿着被雨水浸得发黑的泥路进村。村口那株巨大的老槐树依旧虬枝盘结,只是枝干上挂满了湿漉漉的苔藓,树冠遮天蔽日,投下大片湿重的阴影。几间黄土垒砌的房屋低矮地趴在泥泞里,墙皮剥落处露出更深沉的黑色,像陈年的伤疤。偶尔有村民隔着雨帘投来目光,那眼神混浊不清,带着审视、陌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对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道袍、剃了头发却仍残留着几分方外清冷气质的“还俗道士”,他们显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没人和他打招呼,只有几只湿透的瘦狗夹着尾巴匆匆跑过,消失在狭窄逼仄的巷子深处。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村西头。记忆里矮小的土坯房还在,只是更显破败歪斜,像是随时会被这无尽的雨水泡软了根基,瘫倒在地。院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院子不大,荒草顽强地从砖缝里钻出来,一丛丛,湿淋淋的绿。
“谁?”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黑洞洞的堂屋里传来。
“德叔,是我,陈默。” 陈默应道,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单薄。
片刻,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阴影里,是村里的鳏夫陈德,也是陈默父亲当年的远房堂弟。老人眯缝着眼,仔细打量着檐下站着的陈默,满是褶皱的脸慢慢舒展开一丝复杂的神色,像释然,又像叹息:“哦…是默伢子啊…回来了…回来了好…”他侧身让开,“进来躲躲雨吧,屋里…还能歇脚。” 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倒像是对一件早已料到、避无可避之事的接受。
堂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阴雨天特有的霉味和灶火的烟燎气,混杂着老人身上陈旧的汗味。陈德摸索着点燃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德叔,身子骨还好?”陈默放下简单的行囊,看着墙角堆积的柴禾和磨损严重的农具。
“咳…老样子,一把老骨头,熬日子罢了。”陈德在灶膛边的小板凳坐下,拿起一根枯枝,无意识地拨弄着灶膛里微弱的余烬。火光照亮他干瘪的脸颊和浑浊的眼睛。“你爹娘…都没等到你啊。”他顿了顿,“走了好些年了。”
陈默沉默地点点头。这个消息在归途上已辗转得知,此刻听老人亲口说出,心口依旧像被这湿冷的空气堵住,闷闷地发沉。他看着老人迟缓的动作,那枯枝拨动的节奏单调而疲惫。“村里…好像不太一样了。”他环顾这破败的屋子,试图找一个不那么尖锐的话题,“安静得…有点过分。”
陈德拨弄火灰的手停住了。他抬起眼皮,昏黄的眼珠在摇曳的灯火下转动了一下,瞥向门外淅沥的雨幕,又迅速收回,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含混:“嗯…是不太平…死了人咧…” 那语气,不像是在谈论一起悲剧,更像是在规避一个可怕的禁忌。
陈默的心猛地一缩。“死人?怎么回事?” “娃娃…”陈德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像吞下了一口粗糙的糠,“前头…水根家的狗娃,才六岁,上个月…晚上出去撒尿,人就没了…再往前…更早一点,麻五家的小子…也是晚上…雨下得跟今晚差不多大…”他干瘪的嘴唇颤抖着,似乎说出这些话已经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报官了…官差来过…啥也没找着…邪乎…”
“两个都是男孩?”陈默眉头蹙紧。接连的男童雨夜失踪,这绝非寻常拐卖。 “嗯…”陈德含糊地应着,眼神躲闪开去,不敢看陈默探究的目光,“都说是…让水鬼拖去了…雨大,河涨水…作孽啊…”他含糊地下了个结论,像是急于结束这个话题,又开始机械地拨弄灶灰,枯枝刮蹭着冰冷的灶底,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水鬼?陈默不信。道士的生涯让他见过太多借鬼神之名行龌龊之事。他正想追问细节,堂屋通向里间的布帘被撩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苍白稚嫩的小脸,大约五六岁模样,眼睛很大,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恐。这是个男孩。
“爷爷…”孩子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细弱蚊蝇。
“回去!谁让你出来的!”陈德猛地回头,厉声呵斥,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恐慌。孩子吓得一哆嗦,布帘迅速落下,细碎的脚步声慌乱地跑回里屋黑暗深处。老人胸口起伏,重重喘了几口气,才意识到陈默还在旁边。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眼神却惶急地瞥向门外:“娃娃胆子小…怕生…怕生…默伢子,你…你歇着,累了…我去给你烧点热水…”他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抓起水瓢,逃也似的掀开门帘钻进了厨房,留下陈默独自站在昏暗的堂屋里,那孩子惊恐的眼神和在陈德眼中捕捉到的、远超寻常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蛇信,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雨声依旧,老槐树巨大的阴影仿佛透过薄薄的墙壁,沉沉地压了进来。
雨势未歇,天色沉得如同锅底。陈默裹紧身上的旧布袍,踩着越发泥泞湿滑的小路,凭着记忆往村子中心走去。他想知道更多。德叔的讳莫如深和那孩子眼中刻骨的恐惧,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坠在心里。
村里唯一的酒馆——一间挂着一块歪斜破旧木匾的土坯房,隐隐透出浑浊的光线和嘈杂声。这大概是此刻村里唯一有点人气的所在。他掀开油腻厚重的棉布门帘,一股混杂着劣质烧酒、汗臭、湿衣服霉味和旱烟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呛得他微微屏息。
十几张面孔同时转了过来,嘈杂声像被掐断般陡然一静。几张破旧的木桌旁,坐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汉子或无所事事的青壮。他们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一种根深蒂固的排外感,齐刷刷钉在陈默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身上。空气凝滞了一瞬,随即各种压低的、含义不明的议论声浪又嗡嗡地响了起来,像一群苍蝇在盘旋。
陈默走到角落一张空着的条凳边坐下,无视那些刺人的目光。跑堂的是一个面色黝黑、眼神活泛的年轻人,瘦得像根竹竿,外号就叫“瘦猴”。
“道长…呃,这位爷,喝点啥?”瘦猴麻利地抹了抹沾满油渍的桌面,眼神在陈默的道袍上转了一圈,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的讨好。
“一碗热茶。”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
“好嘞!”瘦猴应了一声,很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浑浊的土茶。陈默摸出几个铜钱压在碗边。瘦猴的眼睛亮了亮,左右瞟了一眼,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爷是刚回村?听口音…像咱槐荫出去的?”
“嗯,走了些年头。”陈默端起粗陶碗,吹开浮沫,啜了一口劣质茶叶的苦涩。
“哟,那可不容易!外头…咋样?”瘦猴搓着手,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但眼神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爷这身打扮…以前是在哪个仙山福地高就?”
“山野小观,不提也罢。”陈默放下碗,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酒馆里神色各异的几张面孔,“听说村里不太平?”
“嘘!”瘦猴脸色一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紧张地又看了一眼四周,发现并无太多人注意这边角落,才长长吁了口气,凑得更近,声音细若游丝:“我的爷,这话可不敢乱提!晦气!真晦气!”他眼里的活泛劲儿被一种深切的恐惧取代。
“只是听说,丢了孩子?”陈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
瘦猴的脸皱成一团,仿佛嘴里含了一块黄连:“唉…造孽啊…水根家的狗娃,麻五家的栓子…多好的娃儿…前一晚还活蹦乱跳的,就…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您是不知道,水根嫂子眼睛都快哭瞎了…麻五叔现在像丢了魂儿,就知道抱着娃的小枕头傻坐…”他边说边摇头,一脸戚容,但恐惧显然压过了同情,“这都小半年了,第三个…第三个啊!”他猛地伸出三根手指,在陈默眼前晃了晃,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第三个?”陈默心中警铃大作。第三起?德叔只含糊提了两个前例!“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昨儿晚上!”瘦猴的声音抖得更厉害,“村东头刘木匠家的二小子!才五岁!也是晚上,说是尿急,他娘就让他去院里茅厕…就那么一泡尿的功夫,人就…就没了!他娘瘫在外面泥地里,嗓子都嚎劈了…老天爷不开眼啊!”他猛地灌了一口不知从哪桌顺来的残酒,试图压下恐惧,呛得连连咳嗽。
又是雨夜!又是独自短暂离开视线!陈默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桌面。
“官差怎么说?”他追问。 “还能咋说?”瘦猴撇撇嘴,带着一种底层人对官府的麻木和不信任,“照例来晃了一圈,问了几句话,说查,查个屁!这穷山恶水,丢个娃娃哪里找去?我看呐…”他眼珠骨碌转了一圈,声音再次压到极限,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恐怖,“…八成是犯了忌讳!惹了不该惹的东西!”
“忌讳?什么东西?”陈默的眼神锐利起来。
瘦猴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身子,连连摆手,脸上血色尽褪:“哎呦喂我的爷!您可饶了我吧!这话…这话真不能说!族长…族老们听见…我这小买卖可就到头了!”他惊恐地瞥了一眼酒馆深处几个穿着相对体面、沉默喝着酒的老者方向,那几个老者目光阴沉,仿佛笼罩在一片无形的低气压里。瘦猴如同惊弓之鸟,抄起桌上的铜钱,丢下一句“您慢用”,便飞快地溜回柜台后面,再也不敢往陈默这边看一眼。
“活人桩…”角落里,一个带着浓重醉意、含混不清的低语声若有若无地飘进陈默的耳朵。他循声看去,是窗边一个穿着破烂、头发花白纠结的老丐,正趴在油腻的桌上自言自语,手里还捏着半碗浑浊的液体。“…石桥稳当…靠啥?嘿嘿…童男童女…填进去…填进去才稳当呐…”
这几声梦呓般的低语,仿佛一道冰冷的蛇形闪电,瞬间劈开了陈默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边角!一些极其模糊、带着强烈负面情绪的碎片翻涌上来: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巨大的、湿漉漉的石头阴影…被泥土塞满口鼻的窒息感…还有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孩童哭喊…这感觉来得突兀而剧烈,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下的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响,引得酒馆里瞬间安静,所有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和眩晕感,无视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快步走出了令人窒息的酒馆,重新投入冰冷的雨幕中。老丐那含混的“活人桩”三个字,如同剧毒的楔子,深深地钉入了他的脑海。
雨点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陈默没有回德叔家,而是循着记忆,走向村口那座沉默的石桥。
河水在桥下奔腾咆哮,比来时更加汹涌浑浊,卷起浑浊的泡沫,疯狂冲刷着巨大的桥墩基座。桥墩由巨大的条石垒砌,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苔藓和湿滑的藤蔓,在暮色和雨雾中呈现出一种坚不可摧却又阴森诡异的质感。桥面宽阔,石板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他绕着桥墩缓缓行走。脚下的泥泞中混杂着碎石和枯草。陈默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扫过每一寸泥泞的地面、每一块桥墩石头的缝隙。浓重的土腥味和河水带来的浓烈水腥味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模糊了视线,但他丝毫不敢松懈。瘦猴口中的“第三个孩子”——刘木匠家的二小子,就是昨夜在此附近失踪!
突然,桥墩西北角靠近河岸的一丛茂密、湿漉漉的狗尾巴草根部,一点极其暗淡的、与周围泥泞格格不入的色泽,猛地攥住了他的视线!
他立刻蹲下身,拨开湿冷的草丛和泥浆。那东西被半掩在泥里,只露出一小截。他用指尖小心地抠挖周围的泥土,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手指。很快,一个约莫三寸长短的木雕物件被彻底剥离出来。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一枚木偶。雕刻得极其粗陋、怪异,五官模糊不清,透着一股原始而狰狞的气息。木偶表面原本似乎涂过一层暗红色的漆,如今已大片剥落褪色,露出木质原本的灰白,残留的红色如同干涸凝结的血痂。木偶的形态扭曲,张牙舞爪,赫然是古老傩戏中驱邪逐疫的判官小鬼形象!木偶的脖颈处似乎曾被什么东西大力拉扯过,留下一道深深的、仿佛要断裂的凹痕。这绝非孩童的玩具,它散发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气息,冰冷、怨毒,像是从某个极其污秽阴暗的角落深处爬出来的物件。
陈默捏着这诡异的傩偶,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黏腻感,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某种阴冷皮肉的触感。他站起身,环顾四周阴雨笼罩、暮色四合的死寂村落,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将他紧紧包裹。活人桩的传说、老丐的醉语、村民的恐惧……一切碎片似乎都被这枚突然出现的傩偶强行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漩涡中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枚令人不安的傩偶用一块旧布包好,贴身藏入怀中,那冰冷的触感隔着衣物仿佛仍能渗透皮肤。他需要更多的线索。目光越过湿漉漉的屋顶和雨幕,投向村落后方更高处一片被浓密树影覆盖的山坡——那里,是陈家荒废多年的旧祠堂所在地。儿时的记忆中,那地方就带着天然的阴森,是绝对禁止孩童靠近的禁地。
进村时瘦猴那闪烁躲避的眼神,德叔提起祠堂时更加晦暗的神色,此刻如同无声的指引。
雨丝在暮色中织成一张灰白的巨网。陈默再无犹豫,转身离开石桥,踩着泥泞,向着那片被遗忘在山坡阴影里的祠堂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入更深沉的未知。
通往祠堂的小径早已被荒草和肆意生长的荆棘淹没大半,在雨水的浸泡下更是泥泞难行,滑不留脚。陈默不得不拔出腰间随身携带的一柄短柄匕首,劈砍拦路的藤蔓和低垂的湿漉漉的枝条。树叶上的积水被搅动,哗啦啦地落下来,冰冷地钻进他的后颈。
祠堂终于出现在眼前。
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高大的门扉油漆剥落殆尽,露出朽坏的木质,两只锈迹斑斑的铜环挂在门上,形同虚设。门楣上“陈氏宗祠”的匾额歪斜欲坠,字迹模糊不清,覆盖着厚厚的蛛网和滑腻的青苔。院墙坍塌了好几处,缺口处像被怪物啃噬过的巨大伤口。整个建筑笼罩在浓密的树荫和弥漫的雨雾中,透着一股被时光抛弃的、渗入骨髓的凄凉与死寂。
他绕到祠堂侧面一处坍塌最为严重的豁口。断裂的砖石散落堆积在泥水里。他手脚并用,小心地越过乱石堆,跳进了祠堂的内院。
内院荒草齐腰深,湿漉漉的草叶刮过衣袍,留下冰冷的水痕。正对着的祠堂主殿大门紧闭,两扇残破的窗户黑洞洞地敞着,如同骷髅空洞的眼窝。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烂木头的气味、陈年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
陈默心中一凛,放轻脚步,靠近主殿紧闭的雕花木门。门扇沉重,推开时发出令人心悸的、仿佛垂死者呻吟般悠长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祠堂内激起沉闷的回响。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腐朽尘灰和奇异腥味的冰冷气流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缕惨淡的微光从破窗和屋顶的漏洞处艰难地投射进来,勉强勾勒出殿内巨大空间的轮廓。高高的梁木隐藏在深邃的黑暗里,蛛网层层叠叠,垂挂下来,如同灰色的帷幔。地面铺着厚重的积尘,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噗”的轻响。
陈默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猛地停在了正对大门的墙壁上!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那面巨大的墙壁之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挂满了傩戏面具!
数十张,甚至可能有上百张!年代各异,形态各异!有狰狞怒目、獠牙外翻的凶神;有神色悲苦、皱纹深刻的判官;有似笑非笑、眼神诡秘的勾魂使者;有额头生角、面容扭曲的鬼王……面具的材质多为木质,也有少量的皮革或陶土,色彩早已在漫长岁月中剥落、褪变成一片片斑驳诡异的花斑。它们空洞的眼窝沉默地俯视着闯入者,大张的嘴巴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或是嘲笑。整个墙面如同一片由无数凝固的、扭曲的痛苦灵魂构筑的诡异森林,散发着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视觉的冲击已足够骇人,但更让陈默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面具下方的墙壁!
墙壁原本的颜色早已不可辨,但在昏暗光线照耀下,陈默清晰地看到,许多灰白斑驳的墙体上,正缓缓渗出一种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那些液体如同拥有极其缓慢生命的污迹,沿着墙壁极其诡异地向下蜿蜒流淌,逐渐汇聚、成形……勾勒出的轮廓,赫然是一个个极其扭曲、痛苦挣扎的人形!尤其是那些面孔位置,暗红色的液体更加浓郁,仿佛面具之下封印的灵魂,正在流血哭泣!
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腥味,在踏入这主殿的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凝实!沉重的、冰冷的、带着绝望气息的血腥味!它钻入鼻腔,附着在皮肤上,渗入骨髓里!
陈默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汗毛根根倒竖!眼前这活地狱般的景象,将石桥下发现的傩偶带来的不祥预感推向了顶点!
祠堂…傩面…渗血的人影…活人桩…失踪的孩童…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被这恐怖的景象定在原地的瞬间——
“呜…呜哇…”
极其微弱、极其飘渺,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一阵细弱的、断断续续的…孩童哭泣声,幽幽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哭声极其轻微,在雨声和死寂中几乎难以分辨,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哀伤和绝望,瞬间刺穿了陈默紧绷的神经!
声音的来源在哪?!
陈默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提升到极致,眼神如电,锐利地扫视着这挂满诡异面具、渗出人形血痕的恐怖主殿的每一个幽暗角落!手中的匕首下意识地握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哭声…似乎来自脚下?还是来自墙壁之后?或者…是那些面具在哭泣?
祠堂深处,阴影重重,如同蛰伏着无数无声的鬼魅。渗血的墙壁上,一张怒目獠牙的鬼王傩面,在微弱光线下,仿佛正对着他勾起一个狰狞诡异的冷笑。
殿外,雨声单调而冰冷,如同为这座活祭墓地敲响的丧钟。暮色,彻底吞噬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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