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是教我悔恨万千的一夜。
在我的密令下,众军已从驻防薄弱处攻入启东宫,霎时间雕梁画栋被漫天火光吞噬。我在仓皇人群中找到织织,她望向我,双眼被失望的泪水盈满,“远昭,你当真是他们口中的奸细……”
时间紧迫,我欲护她离开,却见那个人披坚执锐拦在面前,“你休想伤害公主!”
闻言,我狂笑不止。我想起他曾经率军大犯辽西,教我军死伤惨重,我想起他曾经用最厌恶的眼神看向我妹妹,令她痛不欲生,失去自我。如今,居然同我谈及伤害二字。
“我怎么可能害她!”
我以为这是吐露真相的最佳时机,“织织,你该记起来了,自己到底是谁。”
一.
我不是没想过会从织织口中,再听到宗骁这个名字。
太坤三十年,沉寂多年的辽西又有异动。
灵界诸国林立,弱国却多如散沙不成气候,唯辽西与启东二国国力尚可抗衡。二十年前,封国大将军宗骁曾带兵亲征大胜辽西,收辽西为启东附属,此后这灵界便只余启东独大。而今战事欲起,太平已久的启东自是人心惶惶,于是,君主急召在凡间历练的宗骁返程坐镇。
那夜我从小厨房带了新鲜的樱桃酥,照例去锁青宫找织织。往常闻见这香味,她总馋得不行,急匆匆地跑上前来,可那日竟仍坐在原地托腮发呆。
“织织?”待我将糕点摆在她面前,她才回了神。
她眼似清月,忐忑中带有丝丝雀跃,是我曾见过的神色:“远昭,你可知我今日,遇见了一个很不一样的人。”
那日织织女扮男装潜入驻扎兵将的点将台,她见将士们排兵布阵的场景很是新奇壮观,便藏在角落驻足偷看,被重返启东的宗骁逮个正着。宗骁问她来历,她眉眼狡黠,却是支支吾吾不愿回答,堂堂启东国公主就这样被他误作奸细,丢入关着凶兽猛怪的地牢拷问。
织织灵力低微,只能勉强施法将那些龇牙咧嘴的猛兽定身。饶是这样,她也吓得腿软,泪旋即落下,央求宗骁放人,他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若你能自证身份,本将又如何会为难你?”
见她嚎哭不止,宗骁语气中带有不耐烦的愠意:“莫哭了!再哭,本将丢你去莲池,好让那些小鱼小虾吸食阳气,早日修成人形。”
闻言织织立即抹了眼泪,强忍着害怕缩在角落,他却微不可见地笑了。想来他也是第一次见这样软弱的奸细,只有半吊子的法术又偏偏胆小惜命,也有趣的很。方才不过是佯装凶神,逗逗她罢了。
而后见她定身术将消,宗骁又暗自施法替她加固了法术,面色却依旧淡漠,与织织大眼瞪小眼。
约莫过了半晌,锁青宫的人发现公主不见了,寻了好一会才寻至此处。宗骁这才知道,自己错认了公主,恭敬地赔礼道歉:“末将在凡间历练已久,未能认出公主,多有冒犯,还请公主责罚。”
见来的是宫内侍女,织织小脸上写满了失望,挥了挥手:“罢了,你就当欠我个人情吧。”
她也是累极了,方才施法耗用了她许多气力。宗骁俊朗的眉眼间不掩自责,为她悉心探查内力,渡了许多灵力,还将从凡间搜罗的珍品补药交与她。织织素来好哄,又久居深宫,见惯了虚与委蛇、拜高踩低之人,连他这打一巴掌揉三揉的一点诚挚,都觉得分外珍贵。
这便是织织,她向来如此。
我听得她对我说:“我虽然有点怕宗骁,但听闻他便是二十年前远征辽西的大将军,是启东的英雄。”
她说这话时眼波流转,晕开一片月,我心如置冰窟。
二.
那日回去后,宗骁便听人说起关于织织的事情。
织织确是启东公主,却始终不得国君宠爱,至今连个封号也不曾有。这同她为何灵力低微的原因一般,织织并非是纯净的灵族血统。当初国君于凡间历练,遭一名人类女子算计,一夜荒唐,这才有的织织。
国君向来以灵力为上,本就认为人类渺小轻贱,织织又是那段不堪回首经历留下的刻印,他自是视其如敝屣,恨不得权当没有这个女儿。连带着,这启东宫上下都不曾给过织织好脸色,克扣饭食,更别说以礼相待。
瞧,就连他们对宗骁说起织织时,都是满脸轻蔑,还斥责她不安分,生性跳脱,日日惹是生非。
唯有我,这个同她一样孤单的宫廷画师,与织织在这深宫做伴。
想来宗骁也明了,她之所以闯入点将台,又拒不表明身份的原因。织织所做种种,不过是希望国君能够注意到她,甚至对她的失踪、受伤有那么一些些的关怀。她太过固执,这样的念头在她脑中盘踞十余年,仍未断过。
我不在乎宗骁会不会心疼织织的境遇,我只希望他不要再搅乱织织的心。
可庆功宴那日,他们还是相遇了。
辽西一战打了不出三月,启东便大获全胜,人人都称道宗骁英勇善战,国君更是为他举办了盛大筵席,升位晋爵。而这宫中宴会,没有哪一次是织织能出席的,她是启东视为秽物的公主。
可她又偏爱热闹,宴上酒暖笙动时,她便爬上宫墙偷看一方繁华。那时,我会带来她爱的香甜糕点,陪她闲坐共话。但那夜我被琐事缠住了,妃嫔们个个都要我改画,不是把这处胭脂补上,就是把那处颈纹点去,都想在这华宴上留下最美的模样。
可这筵席的主角宗骁对此却不甚在意,酒过三巡,他便借机离场。彼时织织正坐在宫墙上,轻晃着双腿,望远处鎏金溢彩,也觉十分欣喜,尽管这份喜悦与她无关,尽管照亮她的只有淡淡月光。
她许久没有见过宗骁,但当他从庭下走过,她仍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俊朗身影。织织下意识地怕他,身子一颤,慌乱间惊起瓦砾声。谁料,宗骁再次将织织错认成心怀不轨的刺客,施展法术把她提至面前。恐怕他也不曾想过,自己会第二次误认织织。
于是,他又是那般虔诚地道歉,那般温柔地向她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扶起。他感受到了织织手心的瑟缩,笑容从唇角逸出:“公主怕我?”
她点头又摇头,不知如何作答。待后来她几番同我说起这场景,惦念的都是宗骁的笑容,“远昭,从前我只知天上星河,可原来他眼里也藏着星星。”
那夜,他们远离了喧闹,于庭中静坐。她同他说起自己寂寥的心事,皱着眉嘟囔为何逢至其他兄姊生辰,父王总会为他们操办如今夜般盛大的庆典,轮到她时却只有一碗寿面。织织还同他列举,今年生辰时父王忙于贵妃生子,前年生辰父王忙着擢选朝臣……她说,真希望来年父王可以抽空陪自己。
宗骁余醉未散,心有动容,郑重承诺道:“宗骁才从凡间归来,知晓那的许多热闹玩意。若公主不嫌弃,明年生辰我便带公主去凡间游玩一遭。”他又说了许多凡间趣事,净是织织不曾听过的稀奇有趣,神采也是她不曾见过的飞扬。
这个初见冷冽的男子,好像也没那么凶。
她实在欢心,“我算不上哪门子的公主,将军以后不必尊称我。喊我的名字吧,我叫织织。”
我的傻织织,她不知道宗骁提及凡间时的欢畅来自另外一个女子,她只把他当这深宫除我外的唯一朋友。
三.
那些时日织织很开心,我忙得不可开交。
我好不容易抽空去锁青宫看她,却见她到了月上枝头才迟迟归来。她又蹦又跳地到我面前,是我嫌少见到的雀跃:“今日宗骁教了我一招法术,我打给你看?”
我这才知道,她每日都会去若泽殿寻宗骁。若见他在忙,她也不出声,只静默等在殿外,等同他说上几句闲话。若他得空,便会如今日这般教她法术。不论如何,能见到他,她总是十分欢喜的。
织织都没注意到我带来的桃花酿,便兴冲冲地给我展示新学的法术,于抬手间惊落一地落花。我哂笑,这样哄人的三脚猫功夫,都能令她惊奇。可我隐隐约约又开始担心,我怕她会重蹈覆辙。
大抵是冥冥定数,她这短暂的快乐还是结束了,结束在见到顾思婉的那天。
那日午后织织昏昏欲睡,忽从破天镜中听见有人硬闯结界。破天镜中倒映着凡间到灵界的入口,是片鸟雀不绝的葱郁树林,鲜有人至。可自打宗骁同她说过许多凡间见闻后,织织便很喜欢坐在这破天镜前打发时光。
她被惊醒,见镜中那人一袭白裙、柳叶弯眉,为结界所伤却仍不肯离开。织织出声提醒:“姑娘,你来错地了,这不是凡间的结界。”
“我知晓这是通往灵界的入口,我是来找人的,他叫宗骁。”这人便是顾思婉。
织织见她认识宗骁,把她当可以交往的新朋友,急冲冲地跑去喊宗骁,说有位人类女子在寻他。那是织织第一次见这样的宗骁,眼神柔软至极,立即停下手中事务,脚步亦是不曾有过的急促。
他走得真快呀,织织费了好大气力,还是落后了他半步。
宗骁灵力高超,不一会便化解了结界,将顾思婉引入灵界,引入启东宫中。
这是织织第一次见人类,她向来是对什么都好奇,想知道人类的不同之处,眨着眼问:“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织织抬手,还未碰到她墨黑的长发,便听得她微微喊了一声疼,一时愣住了。侧身而立的宗骁对这一切看不真切,上前揽住顾思婉,才发现她身上有数处伤痕,还以为是织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口,心疼不已。
可宗骁并不关心错愕的织织,淡淡开口:“阿婉不远万里来寻我,我先带她回若泽殿安置。此事,还恳请公主帮忙,莫惊动国君。”
她知道,若父王得知他带人类女子入宫,定然是怒不可遏。
“好,好。”织织有些发愣,只接连应了几声好,痴痴站在原地看他们携手离去的背影。
我再次去看织织时,她便不复昔日的欣喜,而是孤零零地坐在宫墙上。她眼神迷蒙,问我:“远昭,为何没有人欺负我,我竟觉得这样难过。”
听她同我说起遇见顾思婉这桩事,我蓦然心慌,她好像又要把一颗心弄丢了。
而那日后织织又去若泽殿找过宗骁,回来时也是这般魂不守舍。宗骁说顾思婉是他在凡界结识的心上人,此次战事突发,他回得匆忙,本想等忙过了接她来启东,谁知她一个弱女子竟为他跋山涉水,吃了不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