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币

我书桌的抽屉里,躺着一枚贰分硬币,我经常找东西时都能看见它。它缩在深处角落,被几根断笔、几页旧稿纸半掩着。

每一次翻寻某个东西,指尖总会猝不及防地触碰到那一点粗粝。

我总将它捏出来,摊在掌心,细细端详一番,再放回原处。

它早已不是当初那枚光洁的金属币了,通体裹着苔藓般厚实的绿锈,边缘被无数双手和漫长的时间打磨得圆钝模糊。国徽的轮廓,几乎消隐在铜绿之下。

它沉甸甸地蜷伏在那里,像一片被遗忘的枯叶,压住了一小片凝固的、无人认领的时光。

它也曾崭新。刚从铸币机滚落时,通身跳动着金属冷冽的光泽。那分量是结实的,带着新生的锐气。

我仿佛能看见它第一次落入一双陌生的手,那掌心微汗,指腹粗糙,带着劳作的印痕。

硬币表面,定然短暂地映照过主人眼中那一点微亮的光。那光里,藏着它即将奔赴的、无数种流转的可能与远方。

方寸之间,它悄然记录了一个时代无声的位移,如同沉默的史官。

它流通过。在无数手掌的峡谷与阡陌间颠簸传递,历经尘世的风霜。

二分钱,在它盛年之时,能点亮一盒火柴,能换来一小块硬糖的微甜,或承载一张薄薄邮票的重量,去往远方。

我幼时,掌心常被祖父放入几枚这样微凉的金属圆片。他声音沙哑:“去打半斤酱油。”我便攥紧它们,跑向巷口那间弥漫着酱香与谷粉气息的昏暗粮店。

踮起脚,将硬币递上高高的木柜台,孩童掌心的微温短暂地捂热了金属。

店员接过,看也不看,叮当一声脆响,硬币便落入油腻木钱匣的怀抱。

那声响利落干脆。

一次微小价值的确认,一次朴素契约的完成。一枚硬币的重量,那时竟稳稳承载着全家灶头一缕殷切等待的咸香。

流通,是它生命唯一的呼吸与脉搏。

它在油腻的指缝间短暂逗留过,沾着人间烟火气;在乞丐豁口粗碗的叮当脆响里,发出过微弱的叹息;更在孩童储钱罐幽深的黑暗中,做过漫长而寂静的梦。

如今它身上累累的划痕与凹点,便是辗转颠沛时,岁月刻下的足迹与勋章。

每一次易手,它便获得一个转瞬即逝的名字:工钱、货款、施舍、赠礼……它无言地扮演着人们强加的角色,在汗水与期盼交织的经纬里,忠实履行着那契约般的、属于一枚硬币的天职。

然而,绿锈如同无声蔓延的老年斑,终究爬满了它的面颊与身躯。

这是时光的印鉴,无声宣告着:它的旅程,业已终结。它如今躺在抽屉的幽暗里,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勋章,只余斑驳。

硬币的价值,原只在永动的川流中显现。一旦停歇,便如离水之鱼,搁浅在遗忘的浅滩上,迅速风干、锈蚀,失去所有鲜活的形貌。

它曾以轻灵之姿,在人群的罅隙里穿针引线,缝合那些最微小、最日常的需求。

如今静卧如尘,更像一道被岁月彻底封缄的哑谜,谜底早已沉入时间之河。

它蜷在抽屉最深的角落。每一次翻动纸张或触碰杂物,细微的尘屑便簌簌落下。那是时光剥落的灰烬,一层层,耐心地覆盖它。

锈迹不仅蚀去了金属最后一点残存的光泽,更悄然模糊了价值原本清晰锐利的棱角。

它曾穿越无数温热的、冰凉的、粗糙的、细腻的掌心,如今却被尘埃温柔地掩埋。

这尘埃,是时间燃烧后冷却的骨灰,覆盖着一段曾经鲜活的历史。

绿锈如潮湿的苔藓,在金属冰冷的肌理上固执地蔓延、扎根。

那些深浅不一的磨损处,正是时间无声啃噬留下的细小牙印。它不再参与任何交换的仪式,不再承载任何期许的重量。

它只是作为一枚纯粹的“物”的遗骸,在静默的黑暗里,独自承担锈蚀这缓慢而必然的终局。

蜷伏于角落,任凭尘埃覆盖。像一枚意外形成的琥珀,内部凝固了无数个奔流不息的“过去”。

它曾奔涌于市井生活的洪流,如今沉入遗忘之河幽暗的底床,沉积为一块彻底缄默的石头。

一枚被遗忘的标点,冰冷地凝固了它所有关于流通、关于喧嚣的句号。

我时常在翻找的间隙,将它托在掌心,久久凝视。

绿锈斑斑,如同无数声叹息在金属表面悄然凝固。它的价值从未消散,只是悄然转化了形态。

沉入记忆的深潭,凝结为时光坚硬的印记。那些由它短暂联结的微小交易、烟火生活、模糊面孔,早已随风飘散,杳无踪迹,却在金属的躯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划痕。

它不再于喧嚷市井中奔忙劳碌,却以自身绝对的沉寂,成为一个时代最微小也最确凿的切片。

那些因它而得以点燃的灶火、尝到的微甜、寄出的牵挂,那些因它而得以温暖的瞬间,并未因它的沉寂而死亡。它们反而在这深沉的静默里,被反复淬炼,凝结成另一种更为恒久的、名为记忆的琥珀。

当它不再为流通而辗转,便永久驻留为时光的驿站——每一个锈斑都是记忆靠岸时,轻轻撞下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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