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在关着灯的房间里,盯着亮度调到最低的手机屏幕直到眼睛酸胀,才确定自己是要准备睡下了。什么时候该睡下,时间不再是下判断的依据,手机才是。
关掉手机屏幕,随着最后一丝亮光的黯淡,黑暗一下子填满了整个房间。黑是吞噬一切的颜色,除了躺着的床垫,身上盖的被子,其他事物都失去了被感知的能力,床头柜,橘色的台灯,靠在墙上的白色书架,还有沉默的沙发,纵使我知道它们在什么方位,却又因为它们毫无气息而消失在黑暗中。黑暗消磨了物与物之间的边界,房子也在夜色中不断扩容、延伸,仿佛它不再只有20平米,而是更大,大得如同这可以容纳上百辆车的停车场一般。
就在我准备入睡的时候,从这堵不厚的墙体传来了一声短促的笑声——“哈呵”,冷不防丁地把人吓一跳。而这个笑声又是间歇性的,忽而就从墙的那面传过来。
“哈呵”。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笑声,它总是在午夜响起,就像准时守着某个深夜频道一样。他每次都在这个时间观看某个似乎很好笑的节目,随之爆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穿过这堵隔绝开两个房间的墙,传到了我这边,而且在周末,他的观看和发笑的时长会往后延长半个钟。
而我一向容易因为受到惊吓而心悸,在忍受了十分钟的间歇性“哈呵”的困扰之后,我起身,手握拳头状向墙面重重地敲了三下——“咚咚咚!”,声音通过震动穿透墙面传到隔壁房间。
我将耳朵贴在墙面上,果不其然,笑声停止了。
我重新躺下,回想着敲响墙面的那三声,是我完成在这里居住以来的第一次“邻里沟通”。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了,这栋建在停车场上方的房子。以匚字形的半包围结构,中间的平地和一层以下都是停车场。除了少量的月保车位,其他车位上每天都停着不同的车,就像楼上的出租屋一样,每个月都有几户人搬出去,新的人搬进来。
但我都不曾和他们有过联系。我几乎不曾将他们定义为我的邻居,邻居听起来像是一个集体名词,而实际上,每个房间自墙面隔开之后,便是独立存在的个体——我们之间没有沟通、相互隔绝、毫无关系。
一如楼下规划好的停车位,一个方块停一辆车,一间房间住一两个人。
每个房间的格局大抵相同,打开门就能看到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天气好的时候会有花被挂在一字拉开的晾衣绳上。房东在每户房门的阳台上都养着两盆花,是那种藤蔓植物,缠绕着防盗网往上生长,但是只有几户门口的还活着,其他都养死了。我的阳台上只剩下花盆里的芦荟,那是我刚搬进来时在宜家买的,我从来不曾规律地给它浇水,它却顽强地活了两年,有时候靠雨水,有时候仅仅靠南方潮湿的空气中氤氲的水汽。
我是个喜欢用眼睛观察世界的人,久而久之,我就能通过晾晒的衣服判断出那户住户是男是女、独居还是合租;也可以通过门外响起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猜测他们的性别和关系;看门外摆放的鞋子品牌去揣摩他们的经济水平和品味;甚至是从一些小细节中发现,靠近我右边的住户是一个中年男人租下的,每逢周二和周四,他都会在这里幽会一名年轻女子。
他的阳台上从来没有晾晒过衣物,门口连一双替换的拖鞋都没有摆着。只是一墙之隔,我也从未曾听见隔壁传来洗衣机制动的轰鸣声、交谈声,和使用吹风筒的声音,像我说过的那样,这里的隔音算不上多好,是成年人在争吵和做爱都会不自觉噤声的程度。
那间房子却日复一日地处于某种沉寂的状态,似乎昭示着那里只是他的某个“临时住所”。好奇心驱使我在某天听见隔壁房门开启的声响,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家门,只是为了确定自己某种邪恶的猜测,望着那两个离开的身影:肥胖的、不高的中年男性,以及一个穿着紧身裙的苗条的高个子女性。
这样的听起来似乎有些变态,但是我确实只是通过观察冒犯了别人的生活,对此并不任何不良动机(如果仅把满足自己窥视欲当作某种纯良无害的小行为的话)。
现在的邻里关系,就是我在窥视他们,他们也在窥视我,但是我们又彼此互不相干。
我最多只是敲响我的墙面,以传达我被打扰的信息。我也曾收到这样的信号,那是一个周末的夜晚,我和同住的伙伴因玩笑打闹过于兴奋,毫无知觉地大声喧哗,直到听见墙面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
我们便立刻心照不宣地停止了喧闹。
至于为什么不走到隔壁,礼貌地敲门,然后开诚布公地表示受到了打扰,我想,不是因为现代人缺乏勇气,而是为了减少麻烦毕竟大家的生活都已经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