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招儿接过,张岱心里有了底,开始还招儿。他问闵老子:“跟您请教,您这沏茶之水又是用的哪儿的水呢?”。闵汶水不敢轻视张岱了,实打实地说:“惠泉。”。精于析泉用水的张岱觉得闵汶水说的不是实话,干脆单刀直入:“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您别骗我了,惠泉水那么远运到这儿,水质不可能不改变,这个水不是惠泉。寥寥数语,却字字珠玑。闵汶水这时被张岱搞得有点紧张了,赶紧说:“贵客,我这个人呀,老了老了爱开玩笑,刚才蒙您,是逗着玩儿,看看您是不是真的识茶、爱茶。这回可没敢再骗您,向天发誓,这水真的是惠泉。只是我取水的方法跟别人不同。我去取水的时候是先把井淘干净,清洗了,接着就在那儿候着。等到半夜新的泉水一涌出,就‘旋汲之’装进事先预备好的大瓮里。然后在大瓮的底部放上惠泉的石头,把泉水倒进去封好。‘舟非风则勿行,水体不劳,水性不熟,故与他泉特异’。”。说完,又吐舌头,双眼不打漂儿地盯着对面的张岱,连声说:“奇哉,奇哉。”。
闵汶水用罗岕茶冒充阆苑茶蒙张岱,被张识破;张岱没有断出这是闵用新方法取来的惠泉水,到这儿,可以说两人打了个平手。此时的闵老子已经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绝非等闲,稍有不慎,自己一世英名都有可能毁在今晚。他不再像刚开始泡茶那样匆忙敷衍了,而是拿出自己压箱底儿的好茶又泡了一壶出来,充满热情地说:“客啜此。”。
这泡茶一出,把暗战推向了高潮。
经过前面的递招儿、接招儿,进招儿,还招儿,张岱清清楚楚地知道面前的这位老者是自己的前辈知音,而且对闵老心生敬仰,所以不再拘谨。接茶一喝,感受直出胸臆,大赞而不绝于口,说:“香扑烈,味浑厚,此春茶也。向瀹者的是秋采。”。闵老子听了,捻银髯,仰头,爽朗大笑:“哈哈,‘余年七十,精饮事五十馀年,未尝见客之赏鉴若此之精也’。”,率真本性一露无余。对闵汶水来说,普天下的茶人他会了无数,没有几个能入其法眼。这真不是狂,是事实。他知道,现世能让他于茶事上留心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自己的好友周又新一再提及的、还未有机缘相会的那个叫张岱张宗子的山阴人。“五十年知己,无出客右。岂周又老谆谆向余道山阴有张宗老者,得非客乎?”。好你个张岱,明明知道周又新屡屡向我提及你,还跟老朽我耍滑头。虽有颠怪,却又全然充满了赞意。这壶茶,让闵老子认出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客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张宗子,也让张岱圆了大饱“闵茶”的夙愿。
知音难觅。
年已古稀的闵汶水动情地说:“我活了七十年,你是我遇到的唯一懂茶的人呀!”。同志们,要知道,其时是1638年的明朝,那会儿的人有几个寿命能过七十岁的。于内心,闵汶水清楚地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傲立茶道巅峰、一生痴醉于茶、阅人无数、洞透世事的他是多么期盼茶之一道后继有人呀!我敢说,就在那一刻,年已七旬的闵老子望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年轻人,这个能让茶之一道继续发扬光大的后起之秀张岱,眼眶中一定是盈满了未涌出的滚烫珠泪。“余又大笑,遂相好如生平欢,饮啜无虚日。”。
这场不期而遇的暗战,这场精彩纷呈的巅峰对决,跌宕起伏,观者心悬。每阅张岱的《茶史序》与《闵老子茶》,我都能感察出那字里行间充盈着的强大气场,都能隐隐听到在这个气场里高手过招时"飒飒”的衣履风声。
张岱对闵汶水敬仰有加,他后来在《闵汶水茶》、《曲中妓王月生》两首诗中写道:“十载茶淫徒苦刻,说向余人人不识。床头一卷陆羽经,彼用彼发多差忒。今来白下得异人,汶水老子称水厄…不信古人信胸臆,细细钻研七十年.....刚柔燥湿必亲身,下气随之敢喘息?到得当炉啜一瓯,多少深心兼大力。”;“今来茗战得异人,桃叶渡口闵老子。钻研水火七十年,嚼碎虚空辨渣滓。白瓯沸雪发兰香,色似梨花透窗纸。舌间幽沁味同谁?甘酸都尽橄榄髓。”
俗话说得好,“英雄识英雄,豪杰爱好汉”,自此,两人成了惺惺相惜的茶中知音、莫逆好友。张宗子跟闵老子的初会,不提姓氏名谁,没有世俗功利,纯粹以茶相通,以茶相知,以茶相交。对于醉心于茶的他们来说,晚明动荡的江山根本配不上他们桌上的这壶茶。这壶茶,让刀光剑影暗淡,让鼓角铮鸣失声。这壶里的乾坤、这茶中的世界,能抵它江山万里,能抵那美人如画。桃叶渡宗子会老子这一清绝茶事,在世界茶史上璨璨发光,泽耀后人。闵汶水去世时,于张岱来讲不亚如钟子期之亡,张岱闻讯悲叹道:“金陵闵汶水死后,茶之一道绝矣。”。
神农尝百草得“荼”而解,可谓之“茶祖”;释皎然书《茶诀》,可谓之“茶僧”;陆羽著《茶经》,可谓之“茶圣”;卢仝写《七碗茶歌》,可谓之“茶仙”。而闵汶水,这个在中国茶史里承上启下、应大书特书的精绝人物,实令我不知该冠其以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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