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乌云压顶。
上海，已经提前亮起了路灯。
雨水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线。
伊梦戴着黑色耳机，在温柔的光线中，对着话筒，轻松和听众交流。说完了再见，将调音台上的一个键推上去，陈奕迅的的《孤勇者》在这个雨水飘摇的下午，响在了直播间，和一辆辆在雨中排队的汽车的收音机里：
爱你孤身走暗巷
爱你不跪的模样
爱你对峙过绝望
不肯哭一场
1
摘下耳机。直播间外的何飞对她竖了一个大拇指。何飞是她的搭档，也是朋友，一个干净又敬业的男人。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何飞抬头寻找，把手机递给了他。
伊梦接过手机，走了出去，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听后，对方的话好似一个炸雷，惊得她呆若木鸡，差点晕厥……
伊梦坐在空荡荡的病房。何飞也在，他在窗边。沉默。
漫长，又漫长的沉默……
伊梦小声说：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心脏病。
终于打破了病房里漫长的寂静。
何飞坐到她身边。
伊梦抬头：我该怎么办呢？
何飞知道，伊梦和王凯是大学同学，大一就在一起，彼此是初恋，毕业就结婚，从来没有分开过。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紧紧扶住了她的肩膀。
伊梦把头埋进双手，轻轻问了一句：难道，真的……就再也见不着了吗？
2
葬礼上，伊梦极力保持自己的冷静，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呼天抢地。他们的亲人、朋友，都来了。好多人，已经多年未见。这样的相聚是残忍的。伊梦的父亲也来了，他走到伊梦的身边，抱了抱她，说：女儿，你必须接受！
伊梦顿时泪如雨下，这句话，是一年前，母亲去世时，她对父亲说过的。
告别仪式结束以后，伊梦站在门口一一送走朋友。
何飞也过来了：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伊梦点点头。一个穿西服的男人快步走过来，和伊梦握了握手。伊梦努力在脑海中寻找他的名字，却一无所获。
西服男子递上了名片，说：我是王先生的律师，王先生生前有些事情交代给了我，请你在方便的时候，来我办公室一趟。
伊梦愣住了。她突然觉得，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年的王凯，一下像一个谜团，有好多事她都不知道，比如，他有心脏病，比如，他有律师。
家里还是那样，一样的光线，一样的落地窗，一样的地板，一样的沙发，一样嘀嗒作响的闹钟。但是，一切，都在今夜之后，不一样了。
就连失眠，也不一样。
今夜的失眠，不是失眠。它无从命名。
3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对一些人来说，他们不再拥有。对伊梦来说，即便往后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但每一天，都将过得困难重重……她把眼神移向桌上的合影，那时他们亲密又愉快，快乐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今天的来临。曾经，他们是彼此生命的中心，让彼此感到温暖。
刚开始都是爱得发狂的。恋爱，刺激，心跳，没完没了的高兴。新婚，充满了兴奋。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一切，将保持下去。发誓的时候，都是诚心诚意的，都是这么想的，以为自己能够做得到。
谁都料想不到，生活潜藏着危险的暗流。
命运，会以什么方式，要走你的幸福，谁也不知道。
每天都有事在发生，大多数事情，都是“小插曲”。但总有“大事件”在等着。谁也不知道，“大事件”真正发生的时候，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
生活，总是在朝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前行。有时候，那个方向会让你备感幸福。
有时候，会让你更加孤独。
4
第二天，伊梦拿着名片，来到一间明亮的办公室。
坐在律师的对面，她再次面对一个不敢相信的现实。
律师说：王凯早就知道自己患病，所以找到我，把房子和大部分钱留给了你，但是，还有一笔钱，他留给了一个叫“小微”的女孩。
伊梦问：小微是谁？
律师抱歉地看着她，递给她一封信。
凯在信里说：
我请求你的原谅。我知道，你有足够强大的心，完全能够自立生活，而小微，没有我，她生活不下去……万一有一天……
伊梦感到不可名状的慌乱，她有些冷。
律师把所有的文件整理好，递给她，礼貌又简洁地说：请您多考虑将来的事，多往前看！
这是安慰鼓励的话语，伊梦觉得特别熟悉。她曾经亲口对别人说过无数遍。但是当一个人真的遇见了事，别人说什么，都是作用甚微的。
签字的时候，她手直抖。
走出律师大楼，她仍然冷得发抖。她跌坐在车座上，抱起双臂，把头放在上面。她的身体里，被一种像黑夜一样的东西覆盖着，无声无息，越裹越紧，她像一个坠入黑暗中的人，什么都抓不住。
5
伊梦决定卖掉和王凯在一起生活过的这个房子。现在，住在这里，她满脑子都是问号，对那个没有告别，就这样消失了的人，她有好多的话想问，但是他却无法作答。
这是一个温暖的房子，上下层，大窗户，简洁，木色。墙上的每一块瓷砖，地上的每一块木板、每一盏灯、沙发、洗手池、边柜、麻质的窗帘，都是他们一起去选的。别人装修总会冲突不断，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意见不统一过。客厅里摆着他们去各地旅行淘回的纪念品。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有养死过一盆植物。
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卖掉它。
卖房，对她来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为图省事她找了中介，却仍然每天接无数个电话。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这个房子，带着审视的目光四处打探。因为房子比较大，看的人多，谈价的人少。
有一天，来了一个女孩，没有任何中介的带领，自己来的。伊梦拉开门，请她进来。
妙龄少女，脱俗的面容。很瘦弱，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穿着一双精致的皮鞋，两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背包。
不用脱鞋，伊梦说，我带你上楼看看吧。
女孩说：不用了。
伊梦回头，你来过了吗？
是的。
我怎么不记得……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在春节你回南方过年，或者外出录节目……
你是谁？伊梦站住。
我叫小微。
伊梦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
伊梦不得不再次仔细看她：很瘦，眼睛漆黑，头发很大一把，扎在脑后。脸上有一种，鼓了很大的勇气来到她的面前、就算挨骂挨打也不跑的决绝。
请坐。伊梦转身回到客厅。
小微坐在了沙发上，手指交缠在一起。
是什么……让她可以放下恐惧，只身前往来索取她想要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买这个房子？伊梦问。
因为……我真的……很爱他……女孩落下两行热泪。
一阵刺痛袭击了伊梦的心。她有些迷茫，现在的小女孩，都是这样吗？直接上门表达感情？
女孩哭的样子特别可怜，哭得她也想哭。
你知道他有家庭吗？
知道。但是，他真的，对我很好。女孩的眼泪还流个不停。
伊梦更迷茫。
小微缓缓地坦白说，她和王凯相爱已经四年了。四年？伊梦感到非常！非常！吃惊。
你们怎么做到的？四年？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的迷惑。这四年来，她真的一点都无迹可寻。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坚不可摧。
因为，我从来不在他回家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也不会发短信，我们也不在微信上聊天，也不在空间里留言。属于你的时间，我从来不要求他陪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
6
伊梦哭笑不得。“属于你的时间……”“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他的家庭……”这些话，让她笑了。多么可笑的话语，多么烂俗的台词！然而，让她想哭的是，整整四年时间，在晚上从来不发一个短信、不打一个电话的第三者，是多么可怕？需要多么隐忍，才能做到？那么隐忍的背后，是怎样的感情？她再次在脑子里把四年时间翻搅了一遍。他们的事，仍然是无迹可寻。而且，记忆里，这四年，他们仍然相互关心，相拥而眠，虽然生活稍微有些平淡，但她一直相信“平淡相处，最是长久”—狗屁！
小微说她是单亲家庭。父亲远离，母亲再嫁，她在奶奶家长大，青春期在寄宿学校度过。大学毕业以后，她去了王凯的公司实习。实习结束后，做了王凯的助理。天生缺爱、没有依靠的漂亮女孩子，走路，都是怯生生的，王凯一个大男人，家里一个万事独立自主的老婆，这种弱小的东西，很容易吸引他的视线。一不小心，就被安排一起出差了，再一不小心，就眼神带动心跳，越试探，越冲动，就陷入了恶俗剧情。
他们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很多的事情。他们在厨房里做过饭，在阳台上喝过茶，在床上睡过觉，她还弹过伊梦的钢琴。女孩的叙述，让一种疼痛的感觉直达伊梦肋骨深处。几天几夜未睡，她早已筋疲力尽。此刻，整个房子在她眼前晃动不已，耳朵里时而发出尖厉的响动。一个有着再宽广博大胸襟的女人，此刻也强烈地有了一种站起来，揪起头发，把她推翻在地的冲动。她站起来，去倒了一杯水喝。
然后坐回去，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这个房子要卖多少钱吗？等她觉得自己足够冷静了，她再次发问。
知道。
你有这么多钱吗？
王凯给我留了一笔钱。
……伊梦那种揪起头发，把她推翻在地的冲动又来了！
是什么让你这么有自信，确定这房子我会卖给你？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
因为你在卖啊！卖给别人都可以，为什么不能卖给我？我知道，我今天来，对您是一种伤害，但是，我真的也没有办法。他去世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都不敢去参加他的葬礼。我又没有勇气和他一起去死！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买下这个房子……请你原谅我，请你同意吧！小微也提高声调，越说越快，说完又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掉在地板上，瘦弱的肩膀不停地抖动。
伊梦是个心软的人，如果换一件事，有人这样流着泪求她，不管是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荒谬！荒谬！她大喊。
她决定停止这样的对话。
她不说话了，任由她坐在那里把眼泪流完。
伊梦离开了客厅。过了很久。她抱着一个纸盒子下楼，里面装了一些丈夫的物品。
对不起，这个房子我不能卖给你。这些，是他最喜欢的一些东西。你带走吧！
小微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把东西递给她的那一瞬间，伊梦闭上眼睛，泪水瞬间滚落下来。
在落地窗前，看着天亮。
她感觉不到自己了。
承诺、信任、谎言，和真实。
一切标准。
全部崩塌了。
没有办法再相信更多。
过去，她从不想真相。以为只要自己纯粹，就活在一切真相里。所谓真相，原来都是幻象。信宿命的人，最终，什么都无法拥有。
伊梦给所有的家具都搭上了一块布。
然后没有任何留恋地，关上门，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