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后半夜漫过门槛的。凌晨醒来时,窗外已没有了寻常的晨光,只有一片匀净的白,把天与地缝成无缝的茧。推窗的手刚触到玻璃,便被一层薄冰粘住——昨夜还在檐角摇曳的红灯笼,此刻只剩半盏红绸裹着雪,像冻住的火苗。
这是北方深冬的雪,不似江南那般沾衣即化,它是实打实的、带着重量的落。先是细雪粒敲着窗棂,像谁在轻轻翻书;后来便成了雪片,成团成团往下坠,把院外的老榆树压得矮了半截,枝桠上的雪积得厚了,偶尔会“噗”地落下一团,惊飞檐下躲雪的麻雀。不多时,连门前那条走了几十年的小路也没了踪影,只有雪地里偶尔冒出的几丛枯草尖,证明这里曾有人踏过。
封门的雪,总让人想起旧年。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父亲会早早起来清雪,铁锨铲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亮。我趴在窗上看,看父亲的身影在雪地里挪,看他把雪堆成齐腰高的埂,留出走道的痕迹。母亲则在屋里烙饼,面团在案板上揉得软和,裹上红糖与芝麻,烙得两面金黄,香气混着暖融融的水汽,从厨房飘到院里。等父亲清完雪进来,搓着冻红的手,接过母亲递来的热饼,咬一口,糖汁顺着嘴角流,我们便在一旁笑,连窗外的雪似乎都暖了几分。那时总觉得,大雪封门是好事,能把寒风挡在门外,把一家人的热闹圈在屋里。
后来长大,离了家,在城里的高楼里看雪。雪落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少了几分乡野的温润,多了些冷硬。有时雪下得大了,小区的路被封,外卖送不进来,快递也停了,倒让人有了难得的清净。不必赶早高峰的地铁,不必对着电脑敲到深夜,只需裹着厚毯子,在窗前煮一壶茶。茶叶在热水里舒展时,看楼下的孩子在雪地里打滚,看保洁师傅拿着扫帚一点点清出通道,看邻居隔着楼喊一声“雪大,别出门,我家有菜,给你送点”。原来即便在陌生的城里,大雪也能拆去人心的墙——平日里点头之交的邻居,会因为一碗热饺子变得亲近;素不相识的人,会在雪地里扶一把差点滑倒的老人。
有人说大雪封门是困局,困得人寸步难行。可我总觉得,雪是温柔的屏障,它封住的是脚下的路,却敞亮了心里的角落。平日里被快节奏的生活推着走,我们总在追着时间跑,忘了停下来听一听雪落的声音,忘了给身边人一句温软的话。唯有这大雪封门的日子,能让人慢下来——慢到煮一壶茶要等水开,慢到看一本书要逐字品味,慢到想起许久没联系的朋友,顺手发一句“雪大,添衣”。
午后雪渐小,阳光终于从云层里漏出来,洒在雪地上,折射出细碎的光。院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邻家的小孩在堆雪人,胡萝卜做的鼻子,煤球做的眼睛,歪歪扭扭的,却透着鲜活的气。我找出父亲留下的那把旧铁锨,推开半扇门,雪的寒气裹着阳光的暖扑面而来。一锨一锨清着门前的雪,铁锨触到地面时,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咯吱”声——原来有些温暖,从未被大雪封藏,它藏在旧年的记忆里,藏在邻里的问候里,藏在每一个慢下来的时光里。
雪还会再下,门或许还会被封。但只要心里有暖,有念,有那些值得牵挂的人与事,再厚的雪,也封不住通往温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