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隔世之爱
她一直笑着,确保自己的笑容礼貌亲切,恰到好处。
对面的人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叶千江小姐,请说说你来应聘的初衷。”
“我来应聘临终关怀师是因为……”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椅子上的毛刺处磨了又磨,银色的钢制品上已经有了猩红的颜色,而她依旧保持着最完美的笑容,无可挑剔的仪态。
“叶小姐,”洛琛打断她准备的万无一失的演讲,“请问你之前的工作是……”
“营养师。”叶千江紧张地补充道,“我相信我的专业也能在这个领域里发挥特长,在为病患提供心理安慰的同时也能从饮食等方面提供全方位的服务。”
“那么你期待的薪资是?”
叶千江犹豫了一下,报了一个比本市平均工资稍低一点的数字范围,又马上补了一句,表示自己不奢望一开始就拿这么高的薪资。
“好,那么你对本公司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知道除去培训,我最早什么时候能上班?”
“这个……”洛琛说,“我需要跟老板沟通。”
“那……”
“结果会通过电话告知的。”
叶千江站起来,紧张地上前一步:“请问最晚什么时候有结果?”
“今天下午或者明天。”
“好的,谢谢。”
她转身离开时被对方叫住:“叶小姐。”
“什么事?”
话音未落,一个创可贴递过来,她看着面试官递来的东西,不知所措。
洛琛点了点她磨破的手指,好像经他指点她才意识到自己受伤,道谢后落荒而逃,连创可贴都没顾得上拿。
洛琛看了看她刚刚坐过的椅子,在简历上打了个“×”。
从办公楼出来,叶千江轻车熟路地赶往市中心医院。8楼最靠窗边的简易座位上,叶千江打开电脑,她的位置正好能对着819号病房。
这样连着坐了一个星期,她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打发走了前来“关心”的护士。
今天护士长看她的眼神让她预感到自己会受到特别的关照,果然,从护士站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护士,那护士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加魁梧的护工。
叶千江叹了口气,合上电脑,准备接受新一轮的问询。
“喂,你怎么还在这儿……”气势汹汹的护士站到叶千江面前,与此同时,从病房里跑出一个小身影,一把抱住她的大腿使劲儿摇。
“小姨,小姨,你怎么还在工作,进来陪月儿玩好不好?”
叶千江惊讶地盯着朝自己撒娇的小豆丁,她只知道对方是819号房20床的病人,其他一概不知。
原本斥责叶千江的护士比叶千江反应还要大,她把小月儿拉开,指着叶千江警惕地问:“小月儿,你老实告诉阿姨,你认识她吗?”
“当然。”小月儿摇晃着脑袋,换牙期间缺了门牙的她说话漏风,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她系我小姨啦。”
“那你小姨叫什么?”护士始终保持警觉。
“小姨就叫小姨呗。”小月儿嘿嘿一笑,挣开护士的手,扑到叶千江怀里,指着护士和身后的护工说,“就像你叫阿姨,他叫叔叔一样。”
“是啊,我们月儿真是聪明呢。”病房门口,一个笑容可掬的女人向护士打了个招呼,意思这里交给她处理,护士才不情不愿地返回护士站,其间不停地回头,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叶千江。
“小姨,小姨,我们进去坐吧。”小豆丁牵着叶千江的手不肯放开。
叶千江看着门口的女人,那女人也对她发出了邀请。
“那……失礼了。”叶千江收拾好东西,随着女人走进那个她看了整整一周的病房。
小月儿热情地拉着她在床尾坐下,给她展示自己的彩虹色五指袜。
“这系爸爸带月儿去游乐场的时候买的。”小月儿甜甜地说,小脚趾欢快地动了动。
“小月儿,你为什么说我是你小姨呢?”
小月儿两条淡淡的小眉毛纠在一起,忽然挑起一边眉毛:“刚刚那个护士阿姨可凶了,小月儿最怕她了。”
正当叶千江感叹小家伙小小年纪转移话题的功力却如此纯熟时,女人在她的对面坐下。
“你好,我叫叶千江……”说完这几个字,她忽然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只能尴尬地笑着。
“我叫周慧,是这孩子的看护。”
“我知道。”叶千江点点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
“今天有什么活动吗?”周慧问道。
“什么?”叶千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对方。
“没什么。”周慧摆摆手,“你在那里看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在看你。”
“对呀,小姨今天穿了裙子,好漂亮,小月儿长大了也要穿裙子。”小月儿揪着病号服,露出圆滚滚的小肚皮,显然对自己这身装束很不满意。
“小姨,你会跳舞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叶千江只能如实地摇摇头。
小月儿认真地说:“妈妈说过,月儿五岁时就可以学跳舞了,等我学会了教你好不好?”
叶千江被孩子气的单纯逗乐了。
这时,那个高壮的护士出现在门口,叶千江下意识地站起来。
“小月儿,该去治疗了。”
面对小朋友时,高大的护士也格外温柔,只是小月儿迈着小短腿儿扑到叶千江屁股后面躲起来。
叶千江一脸尴尬地拉出那个紧紧捂住脸的小朋友,好像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她一样。
“小月儿,阿姨……”叶千江瞥了一眼护士,改口道,“小姨陪你去好不好?”
大颗的泪珠从小月儿眼睛里掉下来,她撇了撇嘴,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小月儿左手牵着叶千江,右手牵着周慧,小脚踩在护士投在地上的阴影里,来到了位于十层的化疗科。
“你会在这儿等月儿吗?”小月儿问。
“当然。”叶千江答道。
“真的?”
“真的。”
“撒谎鼻子会变长的。”小月儿扒着门缝,期期艾艾地说。
“那你一会儿出来看看我鼻子会不会变长喽。”
小月儿破涕为笑,再三确认叶千江会等她出来后,才恋恋不舍地走进化疗室内,厚重的防护门合上的一瞬间,叶千江看见有晶莹剔透的东西从她的脸上滑下来。
“说说吧,为什么要偷看我们?”周慧率先把话挑明,她既然是小月儿的看护,自然要为孩子的安全着想。
“我……”叶千江踌躇了一会儿,“我今天去慈爱关怀面试了。”
“慈爱关怀……”周慧说,“我是那里的员工。”
叶千江点头:“我知道,公司的宣传页上有你的照片……”
“所以,你不是看小月儿……”周慧说,“是看我?”
“是的。”叶千江心虚地回答,“我想快点学会相关的知识。”
“为什么?”
“我家人出了意外。”叶千江的左手食指下意识地寻找可以抓的落点。
“怎么回事?”
“我姐姐……”叶千江看着周慧笑了一下,很快低下头去,用极小的声音说,“出了车祸。”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请一个专业的关怀师会比较好。”
“不。”叶千江摇着头,“我姐姐……我姐姐的情况比较特殊,她……她还没有醒。”
“多久了?”
“一个月。”
一般来说,苏醒的概率会随着时间的延长降低,长时间的昏迷,即使醒来,身体机能也面临着退化的风险。
“实际上需要关怀的是我父母。”说到这里,叶千江的食指的抖动频率明显增强,“是我父母需要安慰,他们受了很大刺激,根本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姐姐是在带未婚夫回家的路上……”
“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但请恕我直言,你来应聘关怀师的做法不是很明智。”
“我……”
周慧伸出一只手阻止她的辩解,刚想再劝她几句,忽然脸色煞白,脚底发软。
叶千江赶紧扶着周慧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你怎么样了?”
周慧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对叶千江笑了笑,道:“吓着了吗?”
叶千江摇摇头:“要叫大夫吗?”
“不必。”周慧看着眼前神经兮兮、不停用受伤的手指抠椅子边沿的女孩,心想:你也有很多无法说出口的隐情吧。
她捏了捏自己肿胀的膝盖,下了决心。
从化疗室里出来的小月儿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只见她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见叶千江的第一句话就是:“太好了,小姨,你还在。”说完,两眼一黑,向前栽倒。
“小月儿。”来不及伸手去扶,叶千江直接扑倒在地,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给小月儿当缓冲。
叶千江把小月儿抱在怀里,护士扶着虚弱的周慧回到病房。刚把小月儿安置在床上,小月儿“哇”地一下子吐在叶千江身上,三人手忙脚乱地给小月儿收拾好。在睡着之前,迷迷糊糊的小月儿还不停地对叶千江说:“对不起,对不起……”
周慧拿出自己的备用衣服借给叶千江,她换了衣服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护士正拿着酒精棉等着她,护士看她的眼神终于缓和下来了,还破天荒地给她一个笑脸。
“怎么了?”叶千江把衣服放进周慧递给自己的纸袋里,很不习惯这种待遇。
护士指了指她的手臂:“你受伤了。”
“啊?”叶千江顺着护士的指点看见自己的手臂上有大片的扇形挫伤,是刚刚接月儿的时候磕到的。
“没事的,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叶千江不以为意地说。
“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心大的,我是护士,我有强迫症。”护士把叶千江按在椅子上,亲自为她卷起袖子,用酒精棉擦拭伤口,认真地说,“有患者在眼前不让治,我会发疯的。”
叶千江耸耸肩,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护士说道,实际上叶千江看着棉签在自己伤口处戳来戳去,脸上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护士打趣道:“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你还挺能忍的。”
“不疼。”叶千江回答。
护士看了看她的伤处,又看了看她平静至极的脸,手上的棉签在伤口处悄悄加了力道:“怎么样,有感觉吗?”
叶千江平静地摇头。
护士收回棉签:“那今天的天气呢,你觉得是热还是冷?”
虽然周慧也觉得三伏天里问这个问题挺怪的,但她并没有出声。
叶千江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还好吧,不冷也不热。”
护士还准备问点什么,护士站发出的提示音让她不得不赶回工作岗位。
周慧请叶千江帮忙照看睡着的小月儿,自己则躲在卫生间给公司打电话。
“喂,洛总,很忙吗?”
“很忙,特别忙,我最优秀的员工忽然要辞职,让我这个老板措手不及。”
周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到三十岁的老板在她眼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想问下面试的结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洛琛答道。
“我在公司邮箱里看到一份简历,有个叫叶千江的女孩看着不错啊。”
洛琛回忆了一会儿:“那个呀,有强迫症,而且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事要来咱们公司,总之她面试时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当初来公司的时候,目的也不是那么纯良。”
“你不一样。”洛琛说,多年的合作,他早就不把周慧当成下属,周慧对他而言,是长辈也是亲人,所以当听见她对自己说要辞职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对方要抛弃自己似的,实际上这次招聘也是为了补她的空缺。
“那你通知她了吗?”
“没呢,正准备打电话。”
“我来打吧。”周慧说。
“真的可以吗?”洛琛的嘴快咧到耳根了,他可不想跟那个强迫症打交道。
周慧回到病房,叶千江正趴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月儿的睡颜,对压到自己的伤口毫不知情。
在周慧提醒过后,叶千江才把伤口亮出来。
“真的不疼吗?”周慧问道。
叶千江摇摇头:“感觉应该疼,但是真的不疼。”
“多久了?”
叶千江点着脑袋,认真想了会儿:“大概车祸以后吧。”嘴角扬起一个苍白的笑,“当时我也在车上。”
周慧看着眼前的叶千江,感觉对方渐渐与当年那个迷茫的走投无路的自己重叠。
她对着叶千江,更像是对着曾经的自己说:“你跟着我学吧。”
“真的?”叶千江兴奋地说,“那我应该从哪儿开始呢?”
“小月儿是你的第一个关怀对象,从了解她开始。”周慧从铁质床头柜里取出小月儿的病历递过去。
“慢性髓系白血病,CML……”叶千江读着病例上的文字,越来越多的数据和诊断书令她头疼不已。
“既然选择做临终关怀师,就要在各个方面了解关怀对象的生活,即使病历看不懂也要看,要想方设法搞懂。”
叶千江迷茫地看着周慧,周慧说:“临终关怀师不仅仅是表面上陪在对方身边,闲话家常浪费时间而已。”
“好的。”叶千江翻出记事本把病历上的名字抄下来。
周慧看在眼里,暗暗点了点头:“经过这些天的观察,你对小月儿有什么了解?”
“她……”叶千江回忆着,“幼儿园中班,她的爸爸每天下班后,六点一刻会准时到医院,周三也就是今天会早一点,没见过她妈妈。”
周慧跟叶千江借过纸笔,向她介绍了小月儿家的情况。
小月儿的父母都是孤儿,母亲在她两岁那年因胃癌离世,父亲一个人带着她。
“可是小月儿说妈妈让她五岁学舞蹈?”
周慧将记事本还给叶千江:“那是小月儿妈妈留给她的祝福册,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爱。”
“那……我能看看吗?”
“这件事你可以自己问小月儿的父亲。”
“还有件事。”叶千江说,“小月儿为什么叫我小姨,为什么要帮我?”
叶千江所有的疑问都从小月儿父亲那里得到了答案。
所谓的祝福册,是小月儿母亲在患病后为她录下的生日祝福,录像中的母亲清瘦又苍白,一袭垂肩长发,和叶千江看起来颇有几分神似。
连小月儿的父亲,这个操劳了一天、带着满身疲惫的男人乍见陪着小月儿的叶千江,也有瞬间的失神。
为了看社区幼儿园组织的演出活动,经过医生同意,周慧带小月儿早早地去占座位,叶千江也终于有机会看到了一位母亲遗留在世间的爱。
小月儿父亲递给她的平板里的女人纤细脆弱,笑容却无比灿烂:“宝贝,我是妈妈,当你看见这段画面的时候,妈妈在一个叫作天堂的地方,那里的花很美,那里有很多很多小鹦鹉……”画面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是小月儿的母亲亲手关掉的,很快,画面恢复明亮,重新回归的女人已经将眼底的晶莹擦干。
“嗯,怎么说呢,天堂就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要很善良的人才能去那里,你要乖乖地听爸爸的话,不要吃太多糖果,牙齿会坏的,哪里疼了记得要说出来,要好好读书,不要沉迷游戏,你不用做个淑女,做你自己就好了……”
画面里的女人抽了抽鼻子,眼睛又红起来:“还有啊,小月儿,你认真听,妈妈要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要好好照顾爸爸,听到没有?虽然爸爸是大人,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会耍小孩子脾气,周日一定要睡到中午才肯起床,还有起床气,不过他不会冲你发火的。他不喜欢吃蔬菜,维生素摄入不够,每次应酬回来都要吐的,你记得给他冲一杯蜂蜜水……”
看着妻子熟悉的音容笑貌,男人强装出来的坚强瞬间崩塌。
他把脸埋进手里,肩膀抖动,无声地哭泣着。生活在这男人肩上压了太多东西,当那些拥有过的,以及永远失去的幸福在眼前如此鲜活地重现,他坚强的盔甲上被砸出一条缝,快乐、悲伤、彷徨、无奈和对未来的不确定融合在一起,这一杯生活为他酿造的苦酒只留给他一种选择,即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