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出了嫁的女人,“娘家”俩字儿应该是世界上最有温度的字眼之一,是她的桃花源,她的避难所,她真实的乌托邦。
三岁前的记忆对于我是一片混沌,三岁以后,父母把我们兄妹带到了北方平原上一个很大的村庄里,这里生活着爷爷奶奶。印象中,最初的几年只有爷爷奶奶妈妈和我住在村子最北边、临着庄稼地的一所大房子里。正房有四大间,坐北朝南,蓝砖灰瓦,很有些气派,据说是当时村里最阔气的房子,是父亲拿出全部的转业抚恤金特意为爷爷奶奶建的,这所房子成了奶奶傲视全村妇女的唯一资本。
房前院子的宽度比正房多出一间的长度,就在房子西北角的空地上修了一间茅房。院子的长度是宽的两倍,父亲请来泥瓦匠,就在这个范围内垒了一圈方方正正的围墙,围墙东南角处架了一个门楼,出了大门就是通往村子的土路。乡村里的习俗:站在大门口不能让整个院子一览无余,得垒一堵照壁遮挡一下。考虑到厨房的重要性,父亲又借了钱加盖了两间东厢房,这么一来,既有了宽敞的厨房,东厢房的山墙又起到了照壁的作用,一举两得。建好了房子,父亲就带着已经上小学的哥哥姐姐到城里上班上学去了,留下母亲照顾爷爷奶奶和我。母亲那时不过三十几岁,身材苗条,看似柔弱却很能干,也极能吃苦。奶奶基本上是只动口不动手,本属于爷爷奶奶的田里的农活儿、家务都落在了母亲肩上,从早到晚,很少见到母亲的身影。
诺大的院落实在是空旷,奶奶于是吩咐爷爷在院子的西北角的厕所周围、西南角的压井边插上竹子,来年夏天,茂盛的翠竹已经掩映住了茅房,遮挡住了围墙。奶奶又抓了一窝鸡雏,几只兔子,让母亲就着西面的院墙,在竹丛的旁边搭建了鸡窝和兔窝,闲来无事,给鸡兔们喂食成了奶奶最重要的工作,收蛋的事也从来不许我和母亲染指。
鸡窝再往南一点是一口压井,村里人都说这口井打得很深,到底深到什么程度只有挖井人才知道,出来的水可是有目共睹:白亮、透明、钻石一样闪着光,喝进口里甘冽清凉,那种舒服,难以言表。村里那些婶子大娘尽管自家也有水井,隔三差五也得拎只锅走进我家,压满了水端回去,说是烧茶待客。
奶奶喜欢摇着一把芭蕉扇坐在树荫下乘凉,从春末摇到中秋,直到把春花摇成秋月。于是,极爱奶奶的爷爷就在东厢房门前栽了一棵梧桐树和一棵花椒树。梧桐树高大、干净,不生虫子且枝叶繁茂,秋末还有一串串成熟的梧桐籽,被风一吹,落得一地,当零食吃味道胜过松籽不知多少倍;花椒树芳香扑鼻,算是灌木,即便被梧桐遮挡了阳光也不影响它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椒籽,重点是它散发出的气味能驱赶蚊虫,夜里坐在梧桐树下摇着芭蕉扇乘凉的奶奶,基本无视蚊虫们的横行。
水井的排水沟就在竹子丛里穿过去流往墙外,竹子不缺水,长势就比较恣肆,很快,半个院子都掩映在竹影婆娑之中了。院子的地面是黄泥地,建房的时候被夯打得平整又光滑,下了小雨小雪地面根本见不着泥水。夏天可就糟了,几天暴雨下来,从屋里到院里转一圈回来,鞋子上全是烂泥。干净得像棵小白菜似的奶奶如何能忍受雪白的千层底布鞋被泥巴玷污?天刚放晴就支使爷爷挑上竹筐出去收集石子,吩咐妈妈拉上架子车去烧砖场拉土,奶奶是家里的智囊阶层,体力活是从不沾边儿的。石子和黄土拉回来以后,爷爷负责把大大小小、尖的扁的圆的石子沿奶奶划定的线路铺平、加固,妈妈负责把一车车的黄土倾倒在石子上。之后奶奶命令:今后每次烧饭留下的煤渣都得倒在这条石子路上,这一条基本就是对我一个人说的,我是家里除了吃饭玩耍就是负责倒煤渣的那个人。在爷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复下,那条从正房堂屋通往院子各处——厨房、茅房、压井、门楼的石子煤渣路渐渐成为整个院落的交通网,平坦、坚实、纤尘不染,连阴雨的日子全家人也不必担心鞋子会沾上泥巴;尽管路面和院子里原来的地面早已浑然一体,就是大晴天全家人也都习以为常地沿石子路来来去去,一只脚若不小心落在泥地上,有踏到河里湿了脚的感觉,会条件反射般迅速收回那只偏离了石子路的脚。
回头来看看那四大间令我们全家引以为豪、引得村人羡慕嫉妒的青砖灰瓦房吧,妈妈和我的卧室在最西头,和堂屋有门相通。爷爷奶奶的卧室在最东头,有独立的门通到院子,与其他房间是隔离的,相对比较独立和私密。他们卧室与客厅之间的那间屋子有门与客厅相通,是粮食、衣物、被褥等等的杂物储藏室,对于童年的我,这里不啻是阿里巴巴的藏宝洞:舅舅从烟台寄来的苹果、鱼干儿、亲戚们送来的糕点、奶奶裹在布包里私藏起来的炒黄豆……它们对我的诱惑是鱼之于猫的诱惑远所不及的。母亲外出干活儿的时候,奶奶去收鸡蛋顾不上关注我的时候,那些被报纸包着、被麻绳捆着的鱼干儿尾巴,摆放庄重、包装严密的糕点盒子都会遭到我动作迅捷的偷袭。母亲发现蛛丝马迹常常佯装不知,被奶奶发现可就在劫难逃了——一顿臭骂是免不掉的。尽管如此,奶奶给自己预备的零食还是会在我锲而不舍的蚕食下一天天变少,直至糕点只剩下残渣,炒豆只留下豆皮儿。
我母亲的婆家,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娘家。
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父亲卖掉了村里的房子,拿这笔款子在县城边的旧城墙上买了一块地基,亲自监工,盖起了一所带小院儿的平房,房子只有三间,每间面积却不小。只是院子逼仄,还被前面那户人家的两层楼房隐去了大半天光。尽管空间有限,在母亲去她的小杂货店忙活的时候,退休后的父亲还是极尽空间利用之苦心,在院子的围墙边圈了一个小花园。这座袖珍花园靠院墙的位置,父亲种下一株樱桃树,那是父亲最喜爱的水果;樱桃树的四周,错落地栽种着一些易成活较省心的花花草草;小花园用形状各异、色彩不同的石块砌成的矮墙围起来,粗粗看去,还真能给人的视觉带来一种简约、古朴、不事雕琢的美感。房廊下有个燕子窝,几番被鸟粪命中后,我提议把燕子窝捅掉,父亲不允,还独自喃喃: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没了燕子,日子可就冷清了。
袖珍花园和过道北边、正房的廊檐下,父亲让人加盖了一间厢房作为厨房,厨房出来左手边是漆成铁锈红的大铁门,门楣上及两边贴着父亲亲笔书写的对联:盛世和谐添锦绣,伟业腾飞更辉煌,横批:祖国万岁。
父亲刚刚退休,母亲五十出头,我也结婚不久。每次回到家里,母亲都挖空心思想着做什么能让我吃得爽口,父亲则拉我来到房子后面杂草丛生的小路上,然后沿着旧城墙散步。父亲说我们脚下的草丛里经常有野兔出没,我不信,走了一段路,父亲悄然停下脚步,抬手示意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带着近视眼镜的我居然真的看到一只披着灰褐色毛皮的家伙,在高过它身体的毛草丛间有节奏地抖动着肥胖的身体——它正香甜地享用午餐呢。
回到房子里,母亲端上热腾腾的饭菜,餐桌上、屋子里、小院落的空气中,满满都是妈妈的味道。
这是我的第二个娘家,父母都在,小而温馨。
父亲离世那天,儿子刚好满月,很久就期待上天给他送来一个外孙的父亲,最终没能见到这个外孙,抱着一腔遗憾走了。母亲还不满六十岁,却一夜之间就成了一个小老太太,睹物思人的悲伤令她难以承受,她果断卖掉了那所父亲亲手建造的房子,离开了那个处处都是父亲的印迹却独独没有了父亲的家,在她唯一的娘家人——舅舅家的房子后面买下了一个小院子,一所小房子。从此母亲一个人,一个小院,像一只春蚕,如一只工蜂,勤勉地生活下来。这是我的第三个娘家。
在我童年时的那个娘家,在我年轻时的那个娘家,母亲都只像一个背景,最初爷爷奶奶是家里的主角,后来父亲是家里的主角,只有在第三个娘家,母亲才从背景走到了前台,成了自己生活的这个家的主角。因为有母亲,娘家,才成了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