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我越来越确定,我生活在一个十分拥挤的世界。
(一)
工作落实了,先是与母亲吵了一架,后又被父亲一顿臭骂,我的快乐随着二月的风七零八落飘散,心里空落落的,连不快也无处安放。
他们频繁地出现在我脑海,占据我的思维。
父亲的抬头纹越来越明显,三条隆起和两条沟壑倔强地霸占着他那宽阔的额头。
他的脸变得与从前不一样,具体来说,没那么俊了,表情也生硬了许多。
近年来,母亲时不时请我帮她拔白头发。当我从她的青丝丛中翻找到一根白发,然后用镊子将它拔出来给她看时,笑容同时堆积在我们脸上,仿佛我们都掉进成功抹去岁月痕迹的喜悦河流之中。
每次当我帮她拔完,我都为之庆幸。心想,它们都被我连根拔起,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母亲也将不再因此而烦恼。
在这件事上,我想一劳永逸。
然而没隔多久,下一次还是来了,我就像父亲平常叙叨的拔稻田害草粺子的老农,不得不又一次卷起袖子,睁大眼睛,为了母亲头上的环境资源加油薅起来。
渐渐地,她的前额快被我薅秃了。但她说没事,她说只要有就得薅,纯焠就是喜欢薅。
我去,她从来不考虑我喜不喜欢。还有,我薅的时候她也照样对我指手画脚。有时候我想,如果这个人不是我母亲,大概率我会揍她个鼻青脸肿。
父亲也有白头发,就是这两年发生的事。他与母亲相反,不请我帮他拔它们,他从来不考虑我想帮他的冲动,是以他的白头发与日俱增。
父亲热爱运动,他是用另一种方式在对抗时间的流逝,但在我看来同样是徒劳,为何不坦然接受和面对呢?
父亲一般情况下不对我指手画脚,但只要他开口了,就是说一不二,更似蓄谋已久的幕后掌控者,他仿佛看不见我已经长大成人。
我讨厌父亲的抬头纹和父母亲的白头发,尤其是在我对镜梳妆,镜子里出现一头乌黑的秀发和一张娇俏冷峻的脸时,我甚至连他们也一并讨厌。
父母亲眼中的我,与父亲的抬头纹和他们的白头发一样顽固地,永远地停留在乖乖女上。
是时候让他们考虑一下改变了。
(二)
掌管方位的神经牵引着我继续往出租屋走去,并不影响大脑继续快速复盘。
回过头才发现,专升本,是我人生的拐点。我仿佛一夜之间觉醒,开始没日没夜地拼命学习。
在学习上我没有天赋,像许多默默无闻的植物一样,春天来了努力开花,到秋天却没能结出什么像样的果实,很少有人能够驻足,更甭提铭记于心。
但它依然一年又一年,中规中矩地开花结果,从未言弃。
我做学习笔记始终工整全面,从不偷工减料,从不受成绩不理想或落榜影响。
自从用上电脑,做笔记更是如虎添翼。我能够把一本书的知识点浓缩到一张超大的图表中,当然字超小,很少有人看了能够忍受得了。
每次看我的笔记,父母亲眼中都有光芒。然而一到成绩单,他们又黯然神伤。
偶然的一次,父亲一手拿着我的笔记,一手拿着成绩单,他的眼神漠漠如同银河系,脸上似笑若哭。他一言不发,他总不能一边表扬我笔记做得特别好,一边批评我成绩太差。
他们私底下一准嘀咕过他们的丫头有点虎,一准说过笔记做那么好有什么用。
他们送我上各种培优班,为的是挤过独木桥,为的是挖掘培养出一些艺术特长,为的是塑造出来一个他们理想中的人。偏偏我性子慢,喜欢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虽然走得正,却跟不上别人的节奏。
别人上高中,我上“3+2”职校的“3”,别人上大学,我上“3+2”的“2”,等到别人上大三,我才专升本赶上来。
在此途中,父母亲和我注定彼此都不懂得,他们只有不甘心地维护我们表面的和谐,对此,我心知肚明。
独木桥没挤过,艺术特长方面倒是有所收获。小学开始报绘画班,每周两节课。陪伴的功劳归母亲。开班的老师是难得一遇的良师,既有良心又有良才的老师,使我得以一直坚持到初中毕业。
我画得并不出色,但基本功却有了,关键是我学的是设计专业,太能派上用场。
做读书笔记和画画这两样东西的共同点是锻炼架构能力,它们教会了我策划。
其实我也不曾料想,中规中矩地坚持下来,会给我带来如此大的改变。当拐点出现时我才知道,熟练掌握任何事物的目的便是有朝一日有能力打碎它,在它的基础上重新创造一个新的事物。
对事如此,对人亦如此,我正在打破自身的桎梏,做真正的自我。
当这一天来临时,我已不再是为了学习而学习。我已不在乎优等生,优等生与优秀人隔着一个纬度,是线与面的关系。我不是优等生,我不必强迫自己一条路走到黑,我可以同时开辟多条战线,我面前有无数可能。
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除了每天都有进步。
我策划着学习,策划着就业创业,策划着人生,也策划着与他们摊牌。
世界在我面前棋盘一样展开,我策划好了,一步一步落脚。
我终于在前年年底过了英语四级,对于一个曾经中考英语成绩双十分的学生而言,你可以想象,她付出了多大努力。国家级专项技能方面的证书,也终于到手,一顺拿了两个。
去年是毕业年,我一边完成学业和毕设,一边备研,还得和要好的伙伴做一些创业尝试。而我亲爱的父母亲,只要给我打电话,就是叫我回家。他们以为,儿女绕膝便是最大的幸福。
他们不知道,我有多忙。我摆摊卖过花,干过家教,是一家心理咨询机构的聘用师资,专门针对毕业生做线下心理辅导。
既便如此,我还是尽量保证一个月回去一趟,安抚好他们对我的精神依赖,同时也为最后的脱离做足功课,我们终将承认各自奔驰在不同的轨道。
毕业前,由老师牵头、团队合作的设计项目又获得国家级奖项,参与的每个人都颁发了获奖证书。
我的觉醒来得较晚,但来得晚了有什么关系呢,影响却比早来更为巨大和深远。
我对自己和未来有着清晰的认知,能够据此做出周密详细的计划,并凭借强大的自控和践行能力去尽可能地达成目标。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似的,冷静得有些可怕。
我需要的是时间,给我时间。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时间很挤,我的青春不再从容。
(三)
继续往回走,目光落到手机上。它仍然亮着屏,被托在右手上,上面时间显示是22:23。这一刻,我发现我呆它也呆,我忍不住笑了。
日常繁华的街道,此刻行人稀疏,风撩着我的发丝,有些落寞地穿行,像个并不悲伤反而肆无忌惮的流浪汉。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刚才父亲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也没哭出来,但泪水还是冲击过拦阻它的堤坝。
我叹了口气,感觉轻松了许多,就势放下手,顺手摁了锁屏键,把手机揣进口袋。
和父母亲的争吵,本是迟早的事,但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今天的培训及考核结束时间是22点,幸运的是我被留下了。
去年12月下旬考研结束后,我仍然没有如爸妈所愿,第一时间回家。我找了一份工作,同时在平台接单。工作以小时计,每天两到四小时不等。接单以景观设计、建模、电脑绘图为主,每单耗时及收费不等。
我的目标其实很明确,不再依赖任何人。所以我要尽快积累社会及工作经验,实现财富自由,彻底独立自主。考研结果出来尚早,我并不想被动地等待结果。
日子在匆忙又充实中过得飞快,年前一个月时间内,我挣了七千多,与计划中的月入过万尚有不小差距,不过,我可以养活自己了。
带着一个月的成果,终于在大年二十九回家过年。对于我的不听话与晚归,父母亲一笔带过。我们被团聚的欢乐、过年的喜庆包围。我家的团圆饭提前一天吃了,因为父亲大年三十要回他老家陪爷爷奶奶过年。
八天年假,我努力做一个好孩子。母亲说什么我都听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时不时夸她。陪母亲走她这边的亲戚时,我总不忘代替父亲说几句客套话,敬几杯酒。
初八我又离开家,父母亲坚持把我送到车站,又激发了我内心的抵触情绪。我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忍住了。我告诉他们,我答应过老板,那边的班还得上五天,等忙完就回这边找工作。
五天过去后,母亲开始催我回家,而彼时的我忙得不可开交。后来我回来了,既没有告诉他们,也没有回家,而是在高新技术开发区租了房,东西也通过货拉拉运了过来。
我一边做单子,一边频繁参加面试,加上今天这家公司,几天时间里我参加了九家公司的面试。
面试的方式总结起来就是,看简历,问问题,搞培训。
面试喜忧参半。
参加某公司的培训,主讲人口若悬河讲了二个多小时,内容空洞,且与该公司规模和能给予员工的福利待遇不符,我在台下实在听不下去,就站起来举手问他还要讲多久,他说快了,我问快了是多久,他说还得半小时左右,我说我没空再听下去,转身离开。
有意思的是,事后这家公司两次打电话给我,让我直接去上班。
有一家公司面试官说我专业不对口,个人张力不够,我仔细一问,才知道他们要的是打电话的人员。我去,姐确实不是这种角色。
与之相反的是,今天录用我的这家公司,背景雄厚,筛选颇为严格。
它的总公司在上海,注册资金60000万美元。它是该公司在本地唯一一家分公司,公司待遇及晋升机制令人满意。
它招人分初试,复试,考核三个环节。
第一天初试,一百五十多人砍到八十多人,第二天复试,剩三十几人,然后连续三天培训,到今天全部考核结束,连我在内只留下六个人。
我能留下,也有deepseek的功劳。是父亲让我下的,不得不说他蛮有经验,提点及时。
它告诉我针对性作自我介绍,要针对公司的特点介绍自己的特长;它教我如何应对提问,让我尽可能在考官的一个提问里把他想知道的所有问题主动地答出来;它还让我提前观察了解考官的性格喜好,从而面谈时产生共情。
开始我并不知道deepseek的意思,后来查过才知道是深度求索,正合我当下的状态,我想,我们的相遇是互相吸引的结果。
我过五关斩六将,幸运地选择了自己中意的公司入职,解决了当前空窗期的问题。
一出公司,我便在家人群里发了消息。
过了几分钟,父亲的信息闪亮登场——把公司的名称发给我。我没好气地回——你要公司名称干什么。
又过了一会,母亲打来电话。她简单地问了我近几天的情况后,就责问我为什么回来了不回家,说什么一个人搬家租房找工作不安全,还说当初报考研究生也不听大人的意见。
我本是等着听他们夸我,却等来了说不是。人在气头上,难免不据理力争,我一连串的反向,怼得她气急败坏,她有些语无伦次,反复骂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还没吵完,父亲接过电话。他第一句话就问我,为什么他不能问公司的名称。我把心一横,杠上了,反问他你可以问我公司的名称,那么我为什么不能问你为什么要问我公司的名称。
父亲何曾“享受”过我这种顶撞,他当即吼了起来。
挂了电话,我有些出离痛苦,最亲的人也不理解我!
(四)
出租房快到时,我又接到好伙伴的电话,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叔叔也就是我父亲打电话询问了她不少问题,语气有些不善。
我的好伙伴昨天入职了一家银行,这会早该回来了。她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我们一路同行至今。
去年大学毕业后我们一起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一起备战考研。
我们没有选择报考本校研究生,而是选择了北京的学校。考研这条路本就挤,当时就想,反正是难,不如把目标再定高点。这件事让父母亲很恼火。
考完研我们又一起租房子,找工作。她家远在千里之外,她比我更喜欢做自由自在的自己。
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互相砥砺前行。
现在父亲竟然把火撒到她的头上,真是岂有此理。
我知道,对于我不听话和不常回家,他们很不理解。妈妈表现明显,一打电话不是劝说就是埋怨,我们总是话不投机。爸爸颇通策略,表面上很认同我,却常借全家组团去旅游散心等一些其他由头劝说我听从大人的安排,被我婉拒后,以他说一不二的性格,想必心里也早就藏着不快。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叛逆过。而现在,他们心目中的乖乖女正与他们渐行渐远。
我停下来,抬起头来,不经意间看向夜空,却发现夜空好似一只深不可测的眼睛,想来这一路它都在注视着我。
我干脆让它看,越让它看它就离我越近,我感觉到它真的在深深地注视着我。
在我们的目光深度拥抱之中,我下定决心,这一次必须说明白。
于是我写下一段话发给他们:
我想了一下,我觉得你们还没有搞清楚一点。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我不告诉你们我公司名字之类的。我只是反问了一句,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们还没适应,因为以前都是你们问什么我答什么,不会去反问你们。我觉得你们有问我的权利,那我也是有反问的权利。我知道你们说爱我,关心我什么的。那我也告诉你们,我需要的是什么,我不需要你们陪我去看我的公司,看我住哪里,给我挑房子,给我买3d打印机给我钱什么的。相反,我现在是有能力给你们钱的。我现在过得很好,就算会累一点,辛苦一点,我都完全没问题,因为我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成长,看不到自己的成长才是最可怕的。我需要的是权利,你们有问我问题的权利,那我也有问你们问题的权利。我爸可能以前在部队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可能在单位也没有人这样反问他。我也不该说你们有控制欲什么的,其实可以理解为你们照顾我照顾惯了,所以总还觉得我还是需要你们照顾,确实也还需要。我以后养小孩也会这样想的,觉得孩子无论养多大,都还需要我的照顾。所以我是能理解你们的,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站在你们的对立面过。我在做什么,也经常在群里给你们报备,跟你们沟通。
就在我走到出租房门口时,父亲打来电话,他说我这段话说得挺明白的,看来他一辈子都得学习当父亲。他说只是觉得我近几年进步明显,没料到这么厉害,现在一脚踩读研、上班、创业三条路,很不简单。他让我开心点,不要太累了,他愉快地接受我的想法,也会照顾好家里。
紧接着短信提示音响起,是收款提示,备注“创业启航”四个字,是父亲打的款。
泪水夺眶而出,奔腾的血液仿佛忽地流入开阔地带,一下子松散和缓开去。
一番激进过后,它们不再拥挤,它们安静下来,准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