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在接下来的几周，投入巨大精力研究小乙对低级文明的接触。 甲不清楚丙所说的“上报”是报到哪里，但掌握更多信息肯定没坏处，而且甲自己也有兴趣。

甲设计了针对“报应”的监测模式，立刻在超级计算机上开始数据收集、数据分析进程，很快，甲就摸清了基本情况。还好，小乙干涉的行星文明一共只有108个，在这些行星上，“报应”成了规律。

甲也完全弄清楚了，自己那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 这 108 个文明中，有几个行星上，因为人类理解了“报应”的规律，暴力几乎绝迹，和平降临，社会上连轻度的欺凌都已经消失殆尽。这几个行星，成为了君子国、礼仪之邦。但，这种温和的文明，与科技发展、社会进步的程度是不匹配的。

想想看，一个茹毛饮血、赤身露体的原始族群，突然就没了暴力，没了弱肉强食，看起来当然显得怪异。

甲的直觉让他感到了异常，但他没有观察到细节，才没能看清楚这里面的问题。

对这 108 个文明做了认真研究后，甲不由对小乙有点佩服了。 小乙的“报应”设计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宏大的计划，但只完成了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是基础的一部分，针对“暴力”的报应那部分。但凡使用暴力对待他人的，必然遭受暴力。 甲猜测小乙应该还想设计出偷盗、欺诈、剥削等等犯罪的报应，但并未完成，只在某些行星上显露出一些不确定的规律来。

所有的报应发生，都隔着一段时间，视暴力程度而定，例如轻微暴力，可能马上就报应；而杀人、凌虐等暴力，则可能隔好久。甲观察到的最久一个报应，是对一个暴君，从暴君犯下暴行，足足等待了1年。小乙这么做，是为了隐藏规律，不让甲这样的观察者发现。

甲并不清楚，小乙所用技术是什么，这超越了甲的知识储备，就甲所知，瓦塔文明没有这等科技。甲想起丙说的话，要汇报，汇报谁呢？

甲还困惑的是，小乙到底出于何种动机，才做此工程。是和当年瓦塔去 O 星一样，提供善意帮助？ 不对，这种报应，未必有助于文明的秩序。 仅仅是出于惩恶扬善？那为什么不直接改造这些行星上的人？ 比较起来，设计报应规律和改造人两者，似乎改造人更容易。

甲毫无头绪，他在办公室里熬了几天后，回了家。他的家在近地的空间城中。妻子看他心事重重，也没抱怨什么，瓦塔人普遍善于克制情绪，都很温和。 半个小时后，到了晚餐时间，家务机器人端上晚餐，妻子和他一起用餐。

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没忍住，主动跟妻子说：“小乙你还记得吧，我的那个同事，很年轻。”

妻子说：“记得啊，好像还在聚会中见过。怎么啦？”

甲把事情原委说了一下。妻子似乎没什么兴趣，说了句：“小乙看上去就不像瓦塔人，是别的星来的？”

甲心里仿佛被触动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应该查一件事，小乙的身世。

甲顾不得晚餐，回到自己家中的办公室，打开了计算机。 小乙来到实验室是5年前，他的身世和简历，甲都看过。 瓦塔是一个开放的文明，很多人都有外地的身世或者血缘，小乙也有，甲并不意外。他调出资料后，深度挖掘小乙的血缘身世，果然，他找到了。

瓦塔文明中，母亲可以为孩子选择很多个DNA来源，也就是说孩子是有众多DNA父亲。小乙的父亲DNA来自30多个来源，其中有一脉来自远古时代的一个男人，也就是文明大外交时代。这是很罕见的，通常人们不大愿意使用远古时代的DNA信息，担心有不良缺陷。甲查到了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做“氟米”，从他的DNA溯源看，氟米来自低级文明 S 星。但甲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男人的公民档案，也没有找到任何其他信息。

甲一筹莫展之际，想到一件事，他仔细看了氟米的DNA建档信息，果然正如甲的猜测，建档时间，恰恰是瓦塔停止大外交，开始对低级文明封锁信号，并建设监测系统的那段时间。甲停止搜索氟米的信息，进入自己管理的监测档案，在最早的档案中搜索氟米。

氟米，S 星人，瓦塔在 S 星的联系人之一。 是 S 星的一名科学家，研究能源，S 刚刚进入化石燃料，开始普及应用石油。瓦塔飞船落地时，也正是 S 星第 72 次世界大战间隙，S 星近乎一片焦土，紧接着又是残暴统治造成的饥饿时期，饿殍遍野。瓦塔在 S 星降落后，制止了战争，在各国选拔技术人才做科技传授，氟米就在选拔人才之中。氟米很快就成了大外交的忠诚拥护者，帮助瓦塔在本地普及科技和文化。从这些资料里，甲能够勾画出氟米的性格和思想，他外表平静，但内心敏感热情，具有丰富同情心，因为不杀生而食素，热爱 S 星，认为是愚昧造成 S 星的悲惨，他渴望改变。

在资料中，甲甚至看到了氟米写的一些文字，其中有一段：“生命不该如此痛苦，能够从苦难中解救我们的，都将为我奉为神明。”

然而，瓦塔进入 S 星，已经是大外交的尾声。在其他行星上，大外交普遍失败。不出意外，S 星上持续10年的交流，效果一样不佳。瓦塔决议终止对 S 星的接触，大撤退开始了。

这是一次彻底的撤退，也是一次耻辱的撤退，这次撤退让瓦塔文明反思了一个世纪。 所有瓦塔人全数离开 S 星，但不能带走任何一位 S 星人。 氟米被他奉为神明的人抛弃，望着瓦塔飞船升空，他心如死灰。 氟米对于离开，并无强烈兴趣，大外交的失败，他就已绝望。甚至在更早，S 星人开始敌视瓦塔，视瓦塔为侵略者，甚至开始尝试暗杀瓦塔人的时候，氟米就已经绝望。当瓦塔离开，宣告大外交失败，这时候，自己是否能够安全撤离，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瓦塔最后撤退时，氟米告别瓦塔同事，那位瓦塔人是氟米的上司，他也很哀伤，对于没能带走氟米感到愧疚。 氟米倒很平静，他对瓦塔人说：“也许你们不该来，不该带来希望。但还是谢谢你们，让我知道未来是有希望的。我们要经历的苦难，也许就不该去躲避，躲也躲不掉。”

瓦塔人：“氟米，对不起.......”

氟米笑了笑：“我只是错生在文明的这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