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月多情应笑我
茉莉走在通往第二食堂的甬路上,心中不由得伤感。第二食堂是距离高飞宿舍最近的食堂,这条路应该是他大学四年间走过的次数最多的路吧?这么想着,高飞出现了,还是当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微笑望着茉莉,说:“我要回家了,咱们不能在一起了,但是咱们还是好朋友,好么?”
茉莉真想对他大叫一声“不好!”,可是,不等她出声,他就不见了踪影。时间、空间都错乱了,茉莉像个魂灵一样游荡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她要找到他,她还有好多话没对他说,她却始终找不到他。天黑了,茉莉突然觉着他上了火车回家了,绝望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她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眼前有光,茉莉睁开眼睛,一眼看见了纳兰性德疑惑的目光。这样的场景切换让她很不适应,她呆愣片刻,才明白方才不过是一场梦。
“你哭了?”纳兰性德诧异地问。
茉莉慌忙坐起来擦一把脸,“我梦见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来向我告别。”
他幽幽道,“方才的你,和平日很不一样。”
茉莉轻叹:“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抹不去的伤痛,就像烙在心底的伤疤,晴天时,你会忘了它。阴天下雨时,它就会痛。”
他沉默片刻,望着茉莉的眼睛,缓缓道:“我们都该为了未来和希望活着,对么?”
“对!”茉莉用力点头。
“跟我走好么?”他问。
茉莉懵了,支支吾吾道:“你们家……缺丫鬟么?”
他笑问:“你在装傻,是么?”
哎呀,真是!这么直接,给人家留点面子嘛!茉莉的心有种被毛刷子轻轻撩拨的感觉,痒痒的,很受用……Stop!凡事不可想当然,要清清楚楚才行!
她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道:“我没装傻,是你在装傻。”
他研究地看着她,“你猜不到么?”
茉莉逃开他的目光,低声道:“人心是最难测的东西,心……可以猜么?”
“你说的有些道理,”他顿一顿,郑重道,“我要你跟我走,做我的女人,你愿意么?”
尽管已经猜到了,经他亲口说出来,茉莉还是莫名激动了。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份慌乱,似乎更胜于当年和高飞初吻的那刻。晕头转向之下,她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好”字,沈宛忧郁的目光、幽幽的叹息及时浮现在眼前,将她澎湃的热情浇灭了。她急急地问:“小姐怎么样了?”
他一怔,道:“她很好,此刻正在休息。”
“喔……”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不得不提醒。
茉莉悻悻道:“小姐喜欢你,你看不出来么?”
他微微蹙眉,“这和你我的事有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了!她是我的恩人、闺蜜……”茉莉突然意识到,他有独立的人格,并不是她可以回报沈宛的礼物,她将还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这次的差事办完,你随我回京城,”他一字一字道,“我来照顾你,保护你,绝不教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不需要茉莉回应,他淡淡一笑,大步迈出门去。
茉莉的心乱了,他的态度坚决而霸道,连思考的余地都不留给她。这是他贵族公子哥的标准行事风格,还是他算准了她必定不会拒绝?茉莉抱着脑袋陷入了沉思,天黑之前,她终于把整件事想明白了,综合分析如下。
不跟他走的理由有三:一,他是有家室的人。如果没记错,卢氏死后他续娶过正室、侧室两个妻子。在这个时代,以茉莉卑微的出身,永远不可能走进满清贵族纳兰家的大门。跟随他,就等于放弃了名分,并且不止是做小三,而是小四!二,沈宛喜欢他。三,他的生命只剩下两年,这样的恋情注定只能以悲剧收场。
跟他走的理由只有一个,茉莉喜欢他,特别喜欢。
基于以上分析,茉莉自问,您是打算跟他走呢,还是跟他走呢,还是跟他走呢?
入夜,茉莉无法入睡,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出房间溜达到院子里。夏夜微凉的风吹来,甚是舒适。茉莉抬眼看向沈宛的房间,灯还亮着,她清瘦的身影映照在窗上,格外寂寥。风吹过竹林,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茉莉不禁想起上大学时在校刊上看过的一句诗——窗外,夜凉如水风声萧瑟;窗内,伊人独瘦竹影婆娑。
茉莉来到沈宛窗前,正听见她的一声长叹——“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乃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拚却红颜瘦。”
茉莉的心迂回地疼,她犹豫再三,鼓起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沈宛呆立在窗前,脸上的表情不是悲伤,不是绝望,而是……麻木。哀莫大于心死,茉莉的心突然拔凉拔凉的。
“茉莉,你来了?”
“是。”茉莉轻声答应。
沈宛歪头看着她,惨淡地一笑,“原来,在他心里,我始终只是一个……”
茉莉知道这个“他”指的是纳兰性德,一个什么?沈宛没有明说,茉莉猜到了,不禁疑惑,“你怎么这么想?”
沈宛失神地看着她,幽幽道:“皇上来了,今日,他告诉我,皇上要见我。”
康熙对沈宛有兴趣?这倒没什么,皇上对一个江南才女慕名而来,换做现代女子,只会认为这是莫大的荣幸。只是,沈宛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即便贵为皇帝,又如何?再者,由意中人替自己安排这一切,更教她情何以堪?
茉莉握住她冰凉的手,诚挚道:“我想让你知道,为了让你开心,我愿意做任何事!”
“我知道,”沈宛淡淡地笑,“认识你,是我的福气。”
茉莉望着她的眼睛,问:“你相信我么?”
“自然。”沈宛毫不迟疑道。
“他不能给你幸福,只能让你更加不幸,时间会证明我今天说的话!”想起他清亮的眼睛,绝世独立的身影,茉莉的心柔柔地疼。
沈宛怔一怔,道:“若他选择的是我,我会义无反顾地跟他走。”
茉莉一惊,难道,他跟她说了什么?瞧见她惊慌的模样,沈宛淡淡一笑,茉莉顿时悟了,聪慧如她,又有什么猜不到?
“茉莉,你很特别,你能让他笑,”沈宛的语气里透着落寞,“贞观说他已经很久不曾笑过了,遇见你,他变了……”她抓住茉莉的手,动情地说:“茉莉,他太孤独、太寂寞了,别辜负他!”
一夜无梦。从很小的时候起,茉莉就开始夜夜做梦了,梦境是她的另一个人生。而今夜,竟然无梦,这么多意外一起席卷而来,她竟然可以睡到无梦!
“茉莉姐!小姐不见了!”春红慌慌张张地跑来,手里攥着两张纸,“小姐留了两封信,茉莉姐你快看看写了什么?”
茉莉将第一张纸展开,沈宛清丽的字迹映入眼中,一如她清丽的面容——茉莉,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尴尬,相信你必定能懂得我的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知道我其实无处可逃,我只想用我决绝的行动表明我的心意,我拒绝接受这样的安排,即便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后悔!茉莉,对你,我始终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亲近,我始终觉着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昨夜你对我说的话,我会永远记在心里,那也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茉莉叹一口气,展开第二张,令人意外的是,这封信不是给纳兰性德的,而是给康熙的——皇上,民女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不敢在皇上面前献丑。民女只想过平凡、自由的生活,请皇上宽恕民女不辞而别之罪。
信的末尾,附了一首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是宋朝的严蕊写的,表明了她希望回归田园、追求自由生活的愿望。放下信,茉莉的心乱了,各种想法一起挤进她脑袋里,令她无法清晰地思考。沈宛这一走,她自己固然是犯下了大罪,恐怕还会殃及纳兰性德。康熙难道不会怪他办事不利么?若真的追究起来,又岂是这一封信可以交代的?贵为皇帝,不过想见个女人都不能如愿,难道不是对至高无上的皇权的侵犯么?皇帝发起怒来,后果必需很严重!
茉莉把信收好,匆匆赶往纳兰性德的住处。才到客栈门口,碰巧顾贞观出来,茉莉大喜,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顾大爷,您知道纳兰公子在哪么?”
顾贞观纳闷地看着她,低声道:“他此刻应当和皇上在一起,出了什么事?你为何如此慌张?”
茉莉急切地问:“皇上计划何时见小姐?”
“你不知道么?”顾贞观一怔,“就是今晚,在同福楼”。
“啊?!”
茉莉大惊,她将顾贞观拉到一个没人的偏僻所在,取出藏在袖中的信,递给了他。顾贞观沉默地看着,眉头越蹙越紧。茉莉小心地问:“顾大爷,小姐这一走,会有什么后果?”
顾贞观摇头叹道:“不知道,惹恼了皇上,谁知道会如何呢?”
“皇上会不会杀小姐?”茉莉眼巴巴地看着他,问。
“也许吧。”顾贞观叹一口气,缓缓地坐下。
“皇上会不会怪纳兰公子办事不利?”茉莉略一迟疑,鼓起勇气问。
“或者会。”顾贞观无奈地垂下头。
沈宛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她把自己豁出去了,却忘了纳兰性德,那个她最在乎的人。
“顾大爷,我先回去了,”茉莉将信重新收好,“别跟人说您今天见过我,更别对任何人提起您看过小姐的信。”
顾贞观疑惑地看着她,茉莉幽幽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觉着,这样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的话说的模糊,让顾贞观很担心。眼下的情形,若是不能及时找到沈宛,确实是个大麻烦。作为知己,他很清楚沈宛的心意,也清楚纳兰性德的心意,两个至情至性的人,眼看就要因为一个“情”字闯下大祸,他却不知如何才能救他们。想来想去,唯有尽力寻找,只要找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许事情就会出现转机。
陈妈和阿三也去找沈宛了,留下春红和茉莉对着长吁短叹。这样的意外瞬间打乱了茉莉的计划,还可以跟他走么?茉莉无奈地苦笑,人生唯一的不变,就是变化!
“你准备好跟我走了么?”
茉莉一惊,腾地站了起来。只顾着发愁,连纳兰性德来了都没发现。他今天的笑容格外璀璨,璀璨得如同冬季夜空里猎户座最亮的那颗星星,照亮了她心中所有的忧虑、阴霾,她真想不顾一切地跟他走!
“纳兰公子,您可来了!”春红异常激动,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纳兰性德大感诧异,正欲发问,茉莉突然将她拽到一旁,语气生硬道:“小姐在房间里等你,还不快去!”
春红从未见过茉莉如此强硬的态度,傻傻发了呆,茉莉推她一把,她懵懵懂懂、一步一回头地进了沈宛的房间。
“你,这是怎么了?”纳兰性德警觉地问。
“没什么啊,”茉莉转了脸面对着他,打岔道,“你来,就是为了问我刚才那句话么?”
纳兰性德狐疑地看着她,反问道:“沈宛在何处?”
“你,要见她么?”茉莉佯作悠闲地坐下来。
纳兰性德不语,径往沈宛房间走去。
“她不想见你!”茉莉在他背后冷冷道。
他果然停住了,转了身望着她。
茉莉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让她很受伤,她不想再见你!”
他走回来,在茉莉身边坐下,沉默良久,低声问:“你也觉得我错了么?”
他的目光虚无飘渺地注视着某个未知的角落,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落寞的神情。这份落寞,让茉莉的心蜿蜒地痛起来。
“你没有错,你只是做了于你的身份、职责而言份内的事,你该这么做,这不只是对你的皇帝的忠诚,也是对你自己的职责的忠诚,说到底,是对你应该承担的责任的忠诚。”茉莉停顿片刻,继续道,“不同的人看同一个问题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角度,我们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
这番话明明白白地偏袒着他,听上去多少有些牵强。可是,经她的口、以她的方式说出来让他非常受用,他顿时觉得心上的压力轻了不少。他把目光转向茉莉,一声长叹,“替我告诉她,我教她受委屈了。”
“好,我会告诉她,我也会好好劝她,给她点时间,慢慢地,她就会想通了。”
“我先走了,今晚,你陪她去?”他边说边站起身。
“不,我不去,”茉莉略一迟疑,“春红陪她去。”
他“嗯”一声,转身往外走。
“等一下!”茉莉叫住他。
他停下,询问地望着她。她脸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期待地望着他,低声道:“那个,你……抱抱我行么?”
他一怔,“现在?”
“现在!”
他终于笑了,结结实实地把她拥入怀中。
茉莉用力抱紧他,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个拥抱,足够她珍藏一辈子。这个世界太陌生,每天都有意外发生,她已无法预知下一秒还能否再见他,她只要这一刻!
纳兰性德才走,陈妈和阿三就回来了,一进门就到处搜寻。茉莉不忍地说:“小姐没回来。”
陈妈和阿三顿时泄了气,一天时间里,他们跑遍了扬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现在,他们心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顾贞观风风火火地进来,茉莉忙迎上去,“顾大爷,找着小姐了么?”
顾贞观摇摇头,明知无望了,仍不死心地问:“她没回来?”
茉莉也摇摇头,陈妈顿时老泪纵横,阿三则窝在了墙角里。
顾贞观急切地说:“容若不是来了么?他现在何处?快教他想想办法!”
茉莉苦笑道:“他能想什么办法?他又不是魔法师,还能把小姐变出来不成?”
顾贞观四下张望着问:“容若还在么?”
“已经走了,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他。”
顾贞观不解地看着她。
“告诉他,除了给他添堵以外,没有任何意义!”茉莉无奈地一笑,“顾大爷您也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再去找他,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应付今天晚上。”
春红怯生生地凑过来,“茉莉姐,皇上今晚要见小姐么?咱们该怎么办?”
茉莉笑问:“你觉着我捯饬捯饬像个小姐么?”
院子里寂静无声,四个人、八只眼睛齐齐盯着茉莉,陈妈突然在她面前跪下:“茉莉姑娘,我替小姐谢谢你了!”
茉莉慌忙将陈妈扶起来,“茉莉的命是小姐救的,茉莉为小姐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
顾贞观一声长叹,提醒道:“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知道,”茉莉无所谓地笑笑,“我本来就不属于这,误打误撞地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去,趁着现在还没走,就让我发挥一下余热吧!”
顾贞观沉吟良久,问:“容若知道了怎么办?”
茉莉笑道:“您要是不想让他跟我一起欺君,就别让他知道!”
日暮时分,茉莉披一件宝蓝色斗篷遮掩住自己,带着春红来到同福楼外。纳兰性德远远地迎上来,茉莉低声叮嘱春红:“告诉纳兰公子,除了皇上,沈宛不想见任何人!”
纳兰性德眼瞧着宝蓝色的背影袅袅娜娜地进了同福楼,心中黯然。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深刺伤了沈宛的心,然则,他有着太多的无奈,他终究也只是个奴才啊!
一个举止怪异的人引着茉莉上楼,来到一个极隐蔽的雅间外,那人细声细气道:“黄爷,沈宛姑娘来了。”
茉莉暗笑,这家伙说起话来不男不女的,是个太监吧?
“进来吧。”房里的人淡淡地说。
小太监指指门,茉莉会意,推开门走进去。借着室内昏黄的光,茉莉看见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满溢着自信,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高而挺直的大鼻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霸气。这张脸不怒自威,令茉莉本能地觉得自己矮了下去,需得对着这张脸仰视。这就是千古一帝——康熙!
紧张的情绪攫住了茉莉,她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下午反复练习的礼仪突然地就想不起来了。茉莉傻愣愣地看着康熙,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索性学着宫廷戏里女子参见皇帝的礼仪扑倒在地,深深地俯下身去,“民女给皇上请安。”
茉莉暗想,这个礼比起清朝女子行的礼可是大多了,至少不会引起他的不悦吧?
康熙奇怪地看着她,愣怔片刻才说:“听闻江南才女沈宛才华横溢,色艺双绝,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茉莉的脸顿时一片绯红,她的举止实在配不上那个八字评价。她别扭地俯伏在地上,继续趴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万分尴尬。
“起来吧,”康熙憋着笑说,“这是汉人的礼节吧?”
茉莉从地上起来,垂着头道:“是,这是我们家乡至高无上的礼节。民女愚昧,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该如何向皇上行礼,请皇上原谅。”
请皇上原谅?康熙平日里听的最多的是“请皇上赐罪”或“请皇上恕罪”,这个“请皇上原谅”,还真是挺特别的。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茉莉,感觉她和自己想象中的沈宛很不一样。在他的想象里,沈宛应该是极优雅、婉约、含蓄的,一颦一笑之间都该笼罩着淡淡的轻愁。眼前这个女子,却全然没有这种气质。然则,她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自然、真实、率性,虽然与想象不同,但是不可否认,她很可爱。
春红进来上茶,手哆嗦的几乎要把茶盘掀翻了,康熙疑惑地看着她,茉莉忙道:“这个小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今日得见最伟大的皇帝,自然是又欢喜、又激动、又紧张了。”
“最伟大的皇帝?”康熙的笑里带着骄傲,“这是你对朕的评价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韦小宝的至理名言啊!茉莉厚着脸皮道:“是。”
“朕……我,这次微服出宫,是想体验一下江南的风土民情。你就不要再称我皇上了,叫我黄爷吧。”康熙淡淡道。
“是,小女子记住了。”茉莉立马改口。
康熙微笑着点点头,目光中充满了嘉许。
呵呵呵……茉莉心里乐开了花,小女子芳龄28,冰雪聪明、蕙质兰心,于经理看我不上是因为他太LOW!康熙爷是什么人呐?千古一帝!哎哎,是金子迟早会发光的!
康熙不自禁地笑了,这个小女子实在是有趣的紧!
“听闻沈姑娘写了不少好词,连容若也颇为赞赏,今日想请姑娘现场赋词一首。”康熙盯着茉莉的脸,他总觉着这个女子有点古怪。
哼哼哼,就知道您会提这个要求,早准备好了,请好吧您!
“小女子虽有词集刊印出来,实则更喜欢写诗,黄爷愿不愿意听听?”
康熙笑问:“不知沈姑娘以何为题?”
茉莉从容不迫道:“小女子自小爱花,因此多以花为题做诗。各种花中,小女子最爱白海棠,可否容小女子以白海棠为题赋诗一首?”
康熙含笑微微点头。
茉莉早已计划周详,她虽不会写诗词,但还是读过不少的。只是,在年代上,要注意不能挑选比康熙朝更早的。《红楼梦》写自乾隆时期,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茉莉就准备腆着脸从这里面“拿来”了。
茉莉有感情地吟道:“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袄,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这首诗叫什么?”康熙一面回味,一面问。
“咏白海棠”。
“好!借着白海棠花,把一个女子清丽脱俗的风骨、娇羞婉约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康熙赞叹道,“这首诗可是比沈姑娘词集中的词都更加绝妙,沈姑娘还有其他佳作么?”
“还有一首《问菊》,想和黄爷您分享,”茉莉顿一顿,悠然念道,“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蛰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康熙沉吟道,“这一句颇符合容若的性情,不如,叫容若进来共赏?”
茉莉一惊,急中生智道:“小女子的诗怎么敢在纳兰公子面前献丑?黄爷,您还是不要让他进来了吧!”
康熙心中的疑惑更深,沈宛既是容若好友,为何不愿见他?正疑惑间,茉莉继续说道:“黄爷,小女子除了诗词之外,最喜欢写的是故事。”
康熙奇道:“什么故事?”
茉莉呵呵一笑,决定测试一下这位开明皇帝的开放程度——“魔幻故事。”
“嗯?”康熙又惊又喜,“说来听听。”
茉莉清清嗓子,娓娓道来:“这是一个发生在遥远的西方的故事,在传说的中土世界里,黑暗魔君索伦在数千年前打造了十九枚带有魔力、并且能够使人堕落的戒指。他把其中的三枚送给了精灵王,七枚送给了矮人贵族,九枚送给了人类……”
《指环王》是茉莉最爱的电影,为此,她专门收集了《魔戒》的三部小说。这个故事,茉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流畅地讲出来,不明就里的人还真听不出是她“致敬”来的。
康熙一直凝神听着,为故事中奇幻、跌宕的情节而暗暗惊叹,这个沈宛竟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想象力!和她的故事比起来,她的诗词都不值一提了。令茉莉意外的是,康熙竟没有打断她提出任何问题。这一讲,直讲到山姆伴着佛罗多离开霞尔国,踏上了护戒之路。
夜色渐深,茉莉讲得口干舌燥,加之前夜就没睡好,脸上渐渐露出倦意。
“沈姑娘讲了这么久,想必已然累了。”康熙体贴地说。
茉莉顿时来了精神,眼睛也睁大了,“是啊是啊!现在恐怕已是亥时了,您也需要休息了,要不我先回吧?”
康熙诧异地看着她,这个沈宛还真够实在,他不过客气地建议了一下,她好歹也该婉拒一下吧?她倒好,简直就是急不可待!他清清嗓子,扬声道:“小全子,送沈姑娘回去吧。”
小全子应声而入,就是方才带茉莉进来的小太监。
康熙吩咐道:“叫容若一起去吧。”
“不用不用!”茉莉忙道,“我只是个草根民女,这个世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没人会对我怎么样。可皇上您的安危关系着全天下,请您以大局为重。”
康熙微微一笑道:“明晚,我等你来接着给我讲故事。”
茉莉正在起身,听见这句话脚下一绊,差点跌倒。明天还要来?这事儿还没结没完了?事已至此,抱怨无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走出同福楼,纳兰性德立刻迎了上来,茉莉捅捅春红,春红忙上前拦住了他,趁着他们纠缠的功夫,茉莉留给他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纳兰性德诧异地看着她,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一大清早,茉莉才起来,顾贞观就来了,茉莉急切地问:“找着沈宛了么?”
顾贞观摇摇头,关心地问:“昨晚如何,皇上对你起疑了么?”
茉莉悻悻道:“皇上好像不太相信我是沈宛,可是……”
“可是什么?”顾贞观焦急地催促道。
茉莉迟迟疑疑道:“我觉着,他好像不太介意我到底是不是沈宛。”
顾贞观一怔,问:“昨晚皇上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茉莉详详细细地把昨晚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听说康熙要求她做诗时顾贞观吓了一跳,再听说她居然糊弄过去了,他才稍稍放下心来,不禁奇道:“你从何处得知那两首诗,我怎么没听说过?”
“小时候我爹教我的,我爹说是他一个朋友写的,他的诗只给我爹一个人看过,不会露馅的。”
顾贞观细细思忖一番,暂时没发现什么大问题,他不放心地问:“你给他讲故事以后,他没有要求你再做诗?”
“没有,”茉莉嘿嘿一笑,“顾大爷您放心,这个故事长着呢,我估计短时间内他不会要求我做诗了。”
顾贞观点点头,“容若那……”
说曹操曹操到,茉莉用余光瞥见他进来了,高声道:“纳兰公子来啦?”
顾贞观立即住口,纳兰性德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似乎在说什么不愿意让我听见的事?”
“我们在说小姐呀,”茉莉大大咧咧道,“她还是不想见您,您请回吧。”
纳兰性德看向顾贞观,顾贞观转了脸干咳起来。他心中郁闷,只道他们都在责怪他,想来沈宛也必定不愿见他,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当晚,茉莉再次来到同福楼,纳兰性德跟在她身后低语:“你真的不愿原谅我么?”
春红挺身而出拦住他,茉莉再次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再见到康熙,不等茉莉行礼,他先开口了:“此处没有旁人,不用拘礼了。”
茉莉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他眼中含着笑意,淡淡道:“接着讲故事吧。”
“哦,好。”茉莉慌忙垂下头,逃开了他。
康熙的目光一直盯在茉莉脸上,盯得她心慌意乱。他的目光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就像纳兰性德在沈宛家中初见茉莉那刻眼中的光芒。难道,他也……呸!呸!茉莉迅速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定一定心神,开始讲述。只是,在康熙目光炯炯的注视下,她不断出错,不是突然忘记说到哪了,就是舌头打结、突然说不上来了。康熙忍不住笑了,眼中的深意更浓。
这一晚,茉莉磕磕巴巴地从佛罗德和山姆路遇皮平、梅利,一直讲到阿拉贡、莱格拉斯、吉姆利先后加入护戒的队伍,向着魔都进发。
“这个故事讲述了什么?”康熙问。
茉莉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由。”
“自由……”他若有所思道。
“是的!压迫与反压迫,侵略与反侵略,是生物界永恒的主题!”
他点点头,“今日晚了,明日再来吧。”
走出门时,纳兰性德站在原地没动,茉莉松了口气,又隐隐觉着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又是一个清晨,一起床,茉莉就开始发愁了,康熙什么时候回北京呢?总不成天天这么无休无止地陪着他闲聊吧?昨夜,他眼中一直闪耀着一种奇怪的光芒,令茉莉非常不安,她担心再这么下去,他会突然说出什么让她无法应付的话来。
“纳兰公子又来了。”春红匆匆进来,紧张地指指外面。
茉莉更加郁闷了,康熙是她的一个大难题,纳兰性德是她另外的一个大难题。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一见面,他就说。
“什么问题?”茉莉一脸茫然地问。
他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她,“你想好了么?跟不跟我走?”
茉莉无语,这个问题越发复杂了。她曾决定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就算飞蛾扑火也认了,可是沈宛怎么办?还有,她冒充沈宛犯的是欺君大罪,留在江南还有可能在康熙走后找个地方玩消失,若是跟着他去京城,又怎能躲开康熙的火眼金睛?
“莱格拉斯是人类么?”纳兰性德突然问。
茉莉正在沉思,听见他问,随口道:“当然不是,他是精灵,长着尖耳朵!”
“我不知道你的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他盯紧她脸上表情变化的每一个瞬间,深深叹道。
茉莉惊讶地看着他,猛然意识到方才的失言。他怎么会知道莱格拉斯呢?糊涂!康熙也是人,遇着一个如此特别的女子给他讲了一个如此特别的故事,当然要找人说道说道了!纳兰性德是他身边的近臣,是他信任的人,不跟他说,还能跟谁说?聪明如他,一听之下自然知道只有她才能讲出这样的故事来。
“你疯了么?”他眼里有一种压抑的阴郁,声音也嘶哑了。
茉莉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她知道,这一刻,他的所有担忧、恐惧,全是为了她。
“你笑什么?”他疑惑地望着她,这个女人的心思实在太复杂了,总让他感到意外。
“我没疯,”茉莉止住笑,平静地说,“沈宛走了,失踪了。”
“她失踪了?”虽然早已猜到,此刻经过茉莉的证实,还是令他很不安。
“你是真不懂得她的心啊!”茉莉一声轻叹,“她宁死也不愿意接受你们的安排,她离开了。”
想起沈宛,他心中一阵阵地羞愧。看着茉莉,他更加柔肠百转,“你知不知道你冒充她有什么后果?”
“知道,最多就是死呗。”茉莉故做轻松地说。
“你不怕?”尽管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亲耳听见茉莉如此坚决的回答,他的心还是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有谁会不怕死呢?可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把情义看得比生死更重。
茉莉淡然笑道:“为了沈宛,我觉得值得。如果能骗过去,我们俩都可以活下来。如果骗不过去,我陪着她一块儿死,也算是成全了我们之间的姐妹情谊。”
纳兰性德心中赞叹,一个女子可以为了姐妹之情不顾个人安危,实在令人敬佩。
“你为何不愿见我?”他问。
“你不知道么?就想听我说出来吧?好,我满足你一下!”茉莉笑一笑,“见了我你能怎么样?是揭发我,还是跟着我一起欺君?”
他无奈地笑了,一字一字道:“既然你已冒充了她,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沈宛,她才是陆茉莉!”
茉莉傻傻地点头,她是沈宛了?那么,她可以和他在一起了么?
纳兰性德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他今生遇到的最美、最无法抗拒的诱惑,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皇上明日就回京城了,我今晚就告诉他,你是我的女人,我要带你一起回去!”
“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茉莉望着他,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他轻轻拍拍茉莉的脸,笑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怕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