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敢读《呼兰河传》

萧红的《呼兰河传》搁在书架上有段日子了,一直没敢碰触它。似乎翻开书册,灰暗沉重的文字会像石块从中滚落出来,把心房压抑得疼痛难已。这种阅读体验是她的《商市街》和《生死场》给我留下的震荡与回响。她的作品多以北方为生存而艰难挣扎的底层民众为抒发对象,笔墨间萦回着浓重的乌云。记得当时在一片淡绿的树影中低首默读,和暖的三月天我却仿佛遍体彻骨的寒凉,犹如深冬接连饮下一杯杯冰水。在文字的波涛中旅行,读者往往会情绪起伏跌宕,饱受折磨,却又欲罢不能,如醉如痴,心头涌动着一吐为快的冲动。这就是阅读名家名作的奇妙所在吧。

一个清凉的冬晚, 衬照着窗外发蓝的星光,我掀开《呼兰河传》的扉页,很快视线被牢牢攫住,胶着在萧红的笔端。

《呼兰河传》是萧红生命晚期在香港完成的自传性长篇小说,未待付梓出版就病逝他乡,留给后世一部不朽经典。这部著作依然以萧红熟悉的群体,东北卑琐苦难的平民生活为刻画的主体。不同的是,《呼兰河传》的构思非常新颖巧妙。通篇采用的是一个四五岁小女孩的视角和口吻,追忆童年时期故乡呼兰河小城的风物习俗和人性百态,揭露社会现实的冷酷。

小说主要特点之一是语言充满了童真,率性自然,亲切流畅,极其贴近生活,能迅速打动读者的心灵,让读者在品赏的瞬间,产生融入之中的思想共鸣。这也是《呼兰河传》葆有鲜活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之一。在《生死场》里,作品色调始终是晦暗的,语言和句式也较为特别,我在读时感觉有些艰涩拗口,理解起来难免有些费力。《呼兰河传》在语言表达方式上独具魅力。

后花园是给萧红童年带来幸福欢笑的乐土,也是一生颠沛流离的她怀念和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符号。在第三章她这样咏唱着,“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别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黑暗的地方飞出来。凡是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手,仿佛大树都会发出声响;叫一两声,好像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

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

笔端洋溢着童趣,纯净拙朴,好像小女孩儿娇憨的呢喃絮语,又恰如一首抒情诗,琅琅上口,韵味袅绕。这段描绘后花园的篇章是脍炙人口的典范。

呼兰河老百姓普遍生活困顿窘迫,“小葱再蘸点豆腐”成为很多家庭梦寐以求的奢望。

“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羡慕。他想假若一个人开了一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问他:“你长大了干什么?”五岁的孩子说:“开豆腐房。”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

萧红擅于用口语化的语言,不着痕迹地营造出令人悲喜交集的效应,看到此节,让人感觉俨然在观赏一出微舞台剧。

在《呼兰河传》里,萧红温婉简约的文字外表下,其实暗流涌动,纤秀的笔杆内,跳动的是有力的脉搏,试图激起社会对劳苦贫民的注目和悲悯,唤醒沉睡在国民灵魂里卑劣缺陷的成分。语言的轻盈与内涵的凝重完美糅合,给予了我们文学审美上绝妙的享受,充分彰显了萧红巅峰之作臻于圆熟的艺术创作技巧,让人不禁扼腕叹息,她生命的休止符在华章处骤然响起。

呼兰河东二道街有个五六尺深的大泥坑,在萧红生花妙笔下俨然生灵般神气活现,呼兰河居民与大泥坑之间的斗争写得妙趣横生,篇幅足有八页之多。

“小燕子是很喜欢水的,有时误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看起来很危险,差一点没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黏住,赶快地头也不回地飞跑了。”

若是一匹马,“马在那里边滚着,挣扎着。挣扎了一会,没有了力气那马就躺下了。”

一旁参观的人,“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马又站不起来,又倒下去了,这时他说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几声。不过这喝得是倒彩。"

而来往过路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击。是要奋斗的,卷起袖子来,咬紧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来,手抓着人家的板墙,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要晕,眼不要花,要沉着应战。”

那后来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样也不多,也只是东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钟,又过去了,一过去了可就精神饱满,哈哈大笑着,说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那不算英雄。”“有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多时,还是不能够很快地抬起腿来走路,因为那腿还在打颤。”

一天下大雨农业学校校长的孩子掉到大坑,人们议论纷纷,对校长大加诋毁。有人说是因为学校设庙里,冲了龙王爷,有人云因为孩子的父亲讲课说,下雨不是天下的是龙王爷下的,遭了报应,有的说孩子一上学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

萧红用嘲谑的口吻,繁复的笔法描摹出不同人和物无法逾越大泥坑的窘态,写得意趣盎然,轻松诙谐,令人忍俊不禁。

然而,我们能触摸到文字背后蕴藏的温度和力量。“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大泥坑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民众的传统陋习和精神状态。更荒诞的是,泥坑子竟给当地居民带来了“福利”。“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 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第二条,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没有施以犀利的责问,没有痛心疾首的呼喊,看似平淡无奇的慨叹,就使小镇居民被环境牢困却安于现状,麻木不争的习性跃然纸上,就像一幅水墨画的留白,让读者以沉思去填补空缺。

呼兰河除了“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还有诸多所谓的“精神盛举”,扎彩铺、放河灯、跳大神、娘娘庙会,野台子戏,萧红浓墨重彩地展示了一幅多彩的民俗风土画。记得当时已夜阑更深,我仍然不忍释卷,一路饶有兴致地观览下去。

呼兰河跳大神是这样的,“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红的,是一张裙子,那裙子一围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变样了。从头到脚,无处不哆嗦,哆嗦了一阵之后,又开始打颤。”

跳的时候,“可就威风不同,好像有千军万马让她领导似的,她全身是劲,她站起来就跳。”

跳完后,“这鸡,这布,一律都归大神所有, 跳过了神之后,把鸡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红布用蓝靛染了之后,做起裤子穿了。”

看跳神的人,“爬墙的爬墙,登门的登门。”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从墙头上跳过来。”“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看客空虚,跳者荒谬。完全白描的技法,仅寥寥几笔,就将社会众生相勾勒得栩栩如生,形神俱备。

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那歌唱的腔调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分外悲凉。萧红不由叹惋道,“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在接下的三章,萧红着重渲染了底层小人物悲凉的命运。烫死的小团圆媳妇,古怪刻薄虚荣的光棍汉有二伯,被讥笑的王大姑娘,带着两个稚子生活的鳏夫冯歪嘴子,他们的故事都写得极为动人心魄。萧红的笔触依然是克制含蓄,隐而不发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能体会到字里行间流淌的情绪,感受到萧红的深刻思考。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

  乌鸦是黄昏的时候,或黎明的时候才飞过。不知道这乌鸦从什么地方来,飞到什么地方去,但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着叫着,好像一大片黑云似的从远处来了,来到头上,不一会又过去了。终究过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大人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我”看见冯歪嘴子的儿子,打着灵头幡送他的母亲。

 “他往东边越走越远了。我在大门外看着,一直看着他走过了东大桥,几乎是看不见了,我还在那里看着。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

  过了一群,又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里,那乌鸦还在天空里叫着。”

磨倌冯歪嘴子与漂亮大方的王大姑娘,没有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下成家生子,被封建意识根深蒂固的人们竞相嘲讽欺压。在生第二个孩子的夜里,王大姊死去。

这一节描写当时看得我心酸不已,几欲落泪。这里没有类似撕心裂肺的藻饰词语,没有出现哭喊和哀号的字眼,而是以“乌鸦”为意象,暗示糟粕思想对民众生命的戕害,寄寓着逝者的孤寂和悲惨,从幼子“背影”的视角,烘托出生者的迷茫与凄凉,作者无限同情和怜悯之心浸透纸背。


好久没有如此酣畅地阅读一本名著了,不觉间已是三更天。书页间密密的批注,那是思想碰撞的火花。曾经对《呼兰河传》的过虑,像蒙尘般风吹云散,露出其耀眼的熠熠光华。今夜在灯下疾书的这篇文字,是我献上的一只小小花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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