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的社会还完全是农耕经济,真正有现 代生活模样,也是近三十年的事情。那时底层社会, 讲究要学门技术,要有手艺才能生存。我的父亲就 是作油漆手艺的,一干就是一辈子。父亲老家在江 苏仪征乡下,距古城扬州不远。祖母去世早,祖父 姓经名长元,年轻时,一手绝活,箍木桶,编竹器, 走村访户,弄点活络钱,养家糊口。家里穷,父亲 十六,七岁就到南京学徒,三年萝卜干饭,学手艺 得先作奉献,任劳任怨。据说,三十年代,南京的 冬天特别冷,师父兼老板吩咐去送货,天上下着鹅 毛大雪,父亲将油漆一新的木器家具,包装,捆绑 牢靠上车,上身穿着半拉旧棉袄,一条旧夹裤,踏 着泥泞,顶着北风,拉着车远去,弱小的身影在风 雪中晃动。父亲姓,经,名,有生,身材瘦小,灵活, 再为人厚道,老老实实,油漆工艺程序熟稔于胸, 成了师父的好帮手。就这样,给人打工十几年,有 了收入,其间,成家立业。那时候,母亲在乡下种田, 农闲时,带上我大姐来城里探望,父亲逢年过节时, 也回老家看看。日本爆发侵华战争后,南京城蒙难。 父亲在乡下避乱,颠沛流离,生活动荡,普通老百 姓确实不容易。鬼子投降,内战打响。这时候,我 大哥已有三,四岁,母亲已经离开乡下。我们一家 人居住在健康路一带,好像洪武路也住过。因为家 境困难,父亲仅读了几年私塾,比文盲略好些,母 亲是目不识丁,善良,热心,乐于助人。凭此状况, 出身寒微,无甚文化,靠手工谋生,在社会底层奔 波,能混上温饱,也是谢天谢地了。父亲的手艺是 精湛的,据说,曾经带徒弟,一批多达十几人之上。 五十年代初,正逢国家工商业改造,辛苦的一点积 累,给徒弟们吃光,用光,分光,成了半无产阶级。 道德经言: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事情就是奇 怪,在后来的无数次大小政治运动中,特别是十年 浩劫,我们全家人都波澜不惊,安然度过。父亲的 性格温和,乐天知命,可能经历太多的苦难,很容 易满足。父亲对人对事,谦和,忍让,宁可自己吃 亏,不愿开罪于人。为此,不时听见母亲的抱怨。 父亲退休后,单位领导要留用,接近七十岁才真正 休息。父亲是勤快人,亲朋好友知道父亲油漆家具, 手艺好,七十年代时,木匠,漆匠佷吃香,几乎家 家户户添置家具。因此,父亲下班后,干起第二职 业。那时候,人情味浓,从不收钱,帮忙吗,有饭吃,有小酒喝,很好了。父亲愉快的心情常常感染 我们,他始终以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因此,也 想让我作传人,后我实在无兴趣,后又去当兵,罢 了。很少见父亲生气,摆架子,发脾气,在我眼中, 永远是个慈祥的,平静的样子。在我记忆中,父亲 最痛苦,最忧伤的事莫过于是在失去我的大姐那段 日子,大姐突然失踪,下落不明,父母亲一夜之间, 黑发骤白,我们全家人的思念,哀伤缠绕心头许多 年,面面相望,不忍提及。值得欣慰的是,大姐夫 的健康,逐渐好转,我的外甥们也长大,成家,父 母亲晚年时,曾感受到他的孝心,每念此,满脸幸 福,笑容可掬。
母亲的娘家姓石,石莊与我们老家经莊相距约 十几里地,我的祖母与外祖母是亲姊妹,过去人称 之亲上加亲。母亲家人口多,从小就下田地帮助干 农活,没有可能上学。母亲是聪明人,一字不识, 但悟性高,什么事情不甘落后。七十年代时,南京 城到处挖防空洞,母亲已经快六十岁,居然学会蹬 三轮车,现学现卖,一段时间,每天艰难地蹬着三 轮货车运送砖瓦,一天的工作量可想而知。母亲特 别能吃苦,身体硬实,走起路来像一阵风,快人快 语,风风火火。母亲的勤劳,坚韧,俭朴,为了一 大家人的温饱,呕心沥血。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母 亲只身一人回老家,在乡下呆一个月,等生产队收 割完麦子后,有散落,遗漏的,母亲每天跟在后面 拾麦穗,整整百十斤啊,然后,再背回南京家里, 充饥,度难。母亲的节俭,惜财惜物诚然可敬,母 亲从不为自己多花一分钱,一块糖也要省下给儿孙。 记得,有一回,天下雨,母亲从外面赶回来,身上 淋湿了,再一看,脸上怎么灰黑乎乎,着实吓坏了 我们,母亲见状,乐呵呵告诉大家,用黑墨汁染发 所致,晴天是不会出洋相的,于是,大人,小孩哄 然大笑。写至此,我也想笑,是酸楚的笑,是噙着 泪的笑。母亲操持家务,精打细算,堪称一流。那 个动荡的时代,父亲带着徒弟,在外面打拼,每天, 一,二十人张口吃饭,生活不安定,危机,压力。 不知哪一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父亲决定卖房, 筹钱,救人。尽管,母亲不愿意,终于闯过生死关。 父亲在晚年时,与我多次提及,如果没有你母亲把 握,这个家早就不存在了,听得出来,父亲是在由 衷的感慨和赞叹。
对待子女的教育,父亲和母亲的态度是有区别的。自我记事开始,三,四岁吧,隐隐地感觉到父亲对我的爱护,他骑上那辆破旧的小自行车,经常带着我,走亲访友。父亲对我唯一的要求,做诚实的人。偶然,犯错,训斥一顿,我要难过好几天。最严厉的一次,上小学一年级时,具体何事,记不 清了,我与母亲说谎,后来父亲知道了,狠狠教训 我,一记耳光,使我终生难忘。现在想起,要感谢 父亲,以至于后来待人接物,即使编造一个善意的 谎言,也很困难。母亲是严厉的,在我当兵前的十 几年中,我与母亲相处并不融洽,当年,想不通, 小孩子不懂事,顽皮,甚至讨厌,错与不错,冤与 非冤,母亲是不问青红皂白的,一顿拳脚相加。上 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已被母亲指派,在家中有自 己的工作岗位。我们做些小生意,早起推石磨,磨 豆子,卖豆浆,斜踩自行车,个子矮,(掏螃蟹式 车技)去批发烧饼,油条,回来与豆浆配套再卖。 我们家还设过小工坊,专门手工摇织线袜。我的操 作,十分熟练,既不能影响学业,又不想耽误玩耍, 必须完成定额,否则,后果可想而知。如此,苦点 钱,贴补家用,这样,持续好多年,直到我退役回 来,工作挣钱了,将工资交给母亲。看她点着四块 大洋乐呵呵的,我们都高兴。那时,我们家里还设 有公用电话点,母亲闲不住,东跑西颠,为左邻右 舍传呼电话,一次几分钱跑路费。冬寒,夏热,刮 风,下雨,晚辈劝她休息,别干了。母亲总是笑着 说,为人民服务,锻炼身体,一举两得。其实,大 家心里明白,母亲为了啥?母亲的严格,似乎不近 人情,她用简单的方法,颇有点禅味,棒喝,直指 当下。当年,虽无法接受,现在回顾,对培养一种 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精神,确实,一生受益。母 亲是善良的,菩萨心肠,家门口时有路过乞讨的, 盛上一碗饭菜,给几个零钱,见不得别人落难,也 陪人家掉眼泪。我十三,四岁读初一,阑尾手术, 住院期间,母亲,白天黑夜守候在床头,百般安慰, 悉心照料。古诗云: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当 我成家,自己有了孩子,这才甚深理解父母,感受 父母的恩情。而今,二老已逝多年,渐行渐远,我 常常倚窗眺望,远山朦膿,我是多么想回到父母亲 身边,侍奉二老,尽一份孝心,弥补内心的悔疚。
2013 年 12 月 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