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言,旅行步数多而密集的短暂人生里,人会慢慢失去辨别每个步伐掷地之声的能力。北非旅途上的热带植物影像倒影入眼眶,会因相似的与西欧蓝花楹的相重叠。而葡北河谷里的小村落,甫一踏足,似也能嗅到中国湘江边苗家村寨的氤氲湿气。
去国三年,东西方的临界点在慢慢偏移,他乡与异乡的相似画面在我脑海不断重叠。循环往复,我成了一个处处为家处处家的人。
旅途的氤氲湿气开始于海滨冲浪胜地Nazare。对于葡萄牙的山川风物,我不可谓不熟悉。从2015年开始,乘着火车或飞机,从大陆最北端的维亚纳堡,到无限靠近美洲大陆的海岛,我慢慢将南欧最蔚蓝的一隅,浓缩收束在脑际最深情的一端。然而,我又无法昂头自信地表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生活了六年的国家。一方面,不会驾驶的缺憾限制我步履可企及最远处的广度,另一方面,以何种心态在葡游历的踌躇摇摆,间歇性放慢了我停不下的步伐。
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Nazare沿岸咸咸的水汽,渐渐随着北方河谷之天险而消散。最后落脚在一处鲜通人烟的山间民宿。开车上山,百步九折,盘山而行的晕眩感很快令人闭气,需要大口吞咽空气才能暂缓耳鸣。
山村民居里,我和男友开始做中国菜。这种奇妙的匹配,令我哑然失笑。西洋的美景与东方的菜色听起来自然不匹配,然而推开窗,外面素净且暗黄的底色,配以重峦叠嶂云蒸霞蔚之势,倒也可恰如其分地入一幅中国山水画。只差我们支起锅烧了开水,从尚不存在的烟囱里强行冒出袅袅炊烟,方可成和谐经典的中式结构。
男友要做蒜香蘑菇和地三鲜,并加热一些法国超市买的速冻奶油焗海鲜。这顿晚饭本身也相当混搭,正如我们两人的身份。他身上流淌着来自不同大陆的血液,学过的知识也可林林总总地暗示他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和错过的风景。我七手八脚地去了几十个国家,踉踉跄跄地从家乡一往无前,宿命安排般地留在了南欧一角。倘若用语言,国籍和人生大致经历来给人贴标签,我们俩可算浑身贴满不牢纸屑的难被定义之人。而这些元素看似不经意的排列组合,才让我们成为有别于“其他人”的“我们”。
我在临窗灶台上剥蒜,男友在露天的明火烤架上加热面包。此时,屋内暖气和半掩着的门外的冷气凝结,在窗户上模糊出初春的一层薄雾。男友和我在被薄雾放过的透明缝隙里四目相对,又被突如其来的尴尬迫使着耸了耸肩。他示意我炉子的火生不起来了,我们俩却都没有打火机。于是,原始人钻木取火的恐惧感在我心里冒出来。我擦擦被蒜汁腌入味的手指,端着一瓶醋跑了出去。此时山上风儿喧嚣,我赶忙把醋倒进火苗星星点点的灶里,却也奈何不了它被妖风吹散的命运。于是我们放弃了明火,把面包扔进了烤箱,无奈几十分钟之后面包竟已经焦糊。人生无谓的奔忙又多了一桩罢了。
我们最后做出了四盘菜的晚餐,两道中餐和一道法餐。中餐的浓油赤酱加适中的醋味,焗海鲜的鲜甜和奶味,佐以本味且不算太难啃的小段法棍,倒也相得益彰。没有碰炉灶的我饭后一边洗碗,一边和男友拉着家常。关掉水龙头,抖抖指缝间间的水珠,看着暮色掩映下的窗外的山色,竟恍惚今夕何夕,我在何处。边洗碗边闲话家常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我在奶奶家做过,在父母家做过。在里斯本公寓独居以来,我再也不会开着水龙头小心擦拭碗碟,只会让它们和细细的水流亲亲嘴,再一只只好好码在洗碗机里。如今,我在葡萄牙北部的山村里,对着中国山水画一般的景色,重复着在家乡儿时的习惯——只是同我对话的,是个在儿时图景里从未出现的人——我童年的想象里,我们所处的当下也没有出现过。二十多年的光阴,让“当下”与“曾经”翻山越岭覆雨翻云而至。
我眼前的人儿和景色,本隔着的山海,被光阴温柔的翻云覆雨手抹平后,缓缓而来。我们隔着初春寒气默默相望的分秒,是日日夜夜琐屑间的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