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楚越狂子

 

                  一

      字迹是旧的,仿佛搁置了几个朝代。

      砚台里墨汁已经干了,凝结成一块一块形状,活像不会游动的云层。房间里摆设也很陈旧,一张几、一套茶壶、一张床,还有一个梳妆台;墙角隐约有蜘蛛结的网,他擦亮火石慢慢走过去,发现蜘蛛网上还有几只枯干的蚊子,轻轻用手指一捏就碎了。

        也不知这家客栈存在了多久,门前小路上长满杂草,他刚进来时还感觉到有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此时天已经黑了,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树丛照在这家破旧的客栈里。窗户纸被风一吹就会发出哗哗的声响。

        主人去哪里了,这里也没有一个吆喝的小二。有些渴,他借助擦亮的火石走进厨房,当他用力去推门,却发现门是松的,一推就倒,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厨房里有一口缸,显然已经很久没人用了。俯身看去,缸里长满青苔,还有一只蛤蟆样的东西在里面游来游去,瞬间喝水的劲儿都没有了。可是口渴的感觉却越来越甚,他想,管他那么多呢?先喝点再说,于是解下腰间的水壶,伸手到缸里灌了满满一壶并顺势喝了几大口。

        这是第十二天行程,出门时骑的那头毛驴在半道上吃草时不慎滚下山崖,就连妻子给他缝的附身符也不知去向。

      他想,难道这就是你的宿命吗?你苦心潜读几十年,只为有朝一日能考上个状元,也可以光宗耀祖,至少还能混个一官半职,那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现在可好,这还没到京城呢?你才走多久呀,至少还得十来天路程,为了能早点到达京城,你一路专挑捷径走,这些天你翻过很多座山,况且很多地方只能容忍一个人通过。如今毛驴子也摔死了,本来身上所带的纹银就不多,按照当时的计划恰好够一个来回。现在若再去买只毛驴子,那钱就更少了,就是住店也是种奢侈。

      他想着,又走进那个房间。

      一切还是刚来的样子,但又感觉有哪里不对劲。难道是自己走错房间了,细看又不像是走错呀。总感觉墙角有双悠悠的眼睛在盯住自己。他走到茶几面前坐下来,却发现之前的砚台里的墨汁不再是干枯的,好像被人磨过,墨汁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砚台边毛笔上的灰尘也不见了,笔尖也不是硬梆梆的样子,这分明就有人动过嘛,会是谁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墨磨好,还清除了毛笔上的灰尘。

      茶壶与茶杯也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

      梳妆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走到梳妆台前,这明显就是架崭新的梳妆台,哪有刚进来时乌黑的样子,细嗅,竟然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客栈?

        还是什么!

      他感到这定是个是非之地。不然怎会一会儿功夫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床,他想到了床;又壮着胆子走到床边。一床叠放整齐的被子放在床尾,床头还有一个软绵绵的大花枕头。

        这是谁的房间,你怎么会走到这里,越看越像是大家闺秀的闺房,这时候床头有一只很大的蜡烛在慢悠悠地燃烧。

      不对呀,既然是大家闺秀的房间,就应该有织布的机器,可在这个房间怎么就没看到有呢?除了梳妆台、茶几、砚台、床,还有墙壁上挂的宫女绣春图。他用手摸了摸被子,竟然还有点余温,难道这家姑娘刚出去不久,可你来的时候明明就是一家破旧的客栈嘛。

        越看越不对劲!仿佛墙角那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在此时,窗外传来狐狸的叫声,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仿佛正有一种寒冷直逼心底。毛孔也在放大,手臂上沁出冰凉的汗珠。

        逃吧,从心底生出这个念头,他就开始行动,但却发现自己根本逃不了,好像脚不是自己的,他想迈出去,可双脚就像被钉子钉在原地,根本动弹不了。这可如何是好。奈何随身携带的附身符丢了,恐怕一起丢掉的还有妻子祝福的眼神。

        突然从窗外吹来一阵风,床头的蜡烛熄灭,手中的火石也熄灭,他想擦亮火石,可不管怎么用力都擦不亮。

        月黑风高夜!

        迷迷糊糊中脑袋晕眩,也不知怎么就倒在那张大床上。此时有口,却不能说话,有脚却不能走路,有双手却握不成拳头。难道你的生命就到此为止了,那么那些年的豪情壮志又去哪里实现呢?

      好吧,也管不了那么多,既来之则安之。或许一觉醒来又是一个晴天呢?他就这样在恐惧中睡着了。

        梦里,他梦见一个打扮很漂亮的女子来到身边。那个女子告诉他,她曾是一家员外的女儿,后来在她十八岁那年老员外把她嫁给当地的一个恶霸,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凡是被那个恶霸看上的女子,就没有一个能逃出他的魔抓,若有不从者?不仅是自己要遭殃,就是自己的亲人朋友也会跟着受累。杨员外在无奈之下只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那恶霸还是来把她家人给杀害了;她在一气之下用一匹绸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告诉他说,因为我们前世有缘,那时候你也是个书生,并且梦想有一天成为大文豪,你精通琴棋书画,却又时不我待,虽然你一路过关斩将,但最后还是败给了宰相的儿子,本来你是考上状元的,到后来你的名字被换成了当朝宰相儿子的名字。在失落与绝望中你来到我居住的地方,你在临街摆摊买字画为生。你看到墙上那幅宫女绣春图了吗?那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你知道我们没有缘分,我被嫁给了恶霸为妻,从此你也不知去向。你知道吗?我一直守在这里,就是希望还能够与你再次相遇。只可惜在我死后没能通过奈何桥,就一直做个幽魂游荡在人间。庆幸的是今夜让我遇见了你,你看,房间里的摆设都是按照你喜欢的样子布置的。

        他突然醒来,那种晕眩的感觉也不见了,只是这个梦实在太怪了,索性坐起来,转身一看,自己竟躺在一口棺材旁睡了一夜。

        远处有微弱的亮光,他匍匐着爬过去,发现是一座坟墓的出口,等他爬出坟墓,已经日上三竿,肚子也饿了,而出门所带的干粮就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

              二

    靠在僵硬的石头上,他想到这两天的经历。

      心爱的毛驴子摔下山崖,估计已经成为某个食肉动物的盘中餐,还有那只绣工精美的附身符,那可是带着你妻子的盼望于祝福。

      这些年你为了考试,夜以继日地阅读、考察与整理资料。有时候也感到疲惫,甚至想就此放下,但还是拧不过心中的念头。不是吗?二十三岁那年你就过了乡试,也因此收获了爱情伸过来的橄榄枝。

      你们是在乡试中认识的,那时候她就坐在你的对面,乡试过后你们都获得竞级的机会,那时别提内心有多喜悦,你们顺便去一家小酒馆吃了一顿以庆祝这次小小的成功。

        那时候她还是个腼腆的闺秀。

        父亲也是当地极有名望的人物。她本来可以嫁给一个更好的男人,至少得门当户对吧,你不过就是一介穷书生。然而她却不顾家人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你,或许在你身上有她想要看到的东西吧。

        平时你们会谈论琴棋书画,虽然生活过得较为艰苦,但她依然支持你继续自己的梦想。

      是的,这确实是值得庆幸的事,你知道很多像你这样的穷书生,不仅没有光耀明楣,就是到后来自己的女人也可能会另嫁他人。虽然这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但让一个女子守护一个贫穷的书生到老,也的确是少之又少的。

      树木遮挡一切,只有这座坟前还有空旷的样子,大概是年代久远了,坟的左侧有一个幽深的洞,他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他靠在石头边上,想着梦里那个女子告诉他的一切,这是真的吗?我们真的在前世相识过吗?他努力想捋清思路,然而脑袋依然昏昏沉沉地。那个恶霸后来怎么样,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还有那个窃取我成就的宰相的儿子,怎么可以这样,难道我的努力就这样白费了吗?可他转念一想,这不是前世的事情吗,我现在还想它干嘛!别忘了你现在的任务是赶快进京赶考,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这样狠狠地骂自己。

        还是先休息会吧。

        靠在坟头不远处的石头上他又睡着了。没过多久他居然又做梦了。梦里那个女子再次出现,真是阴魂不散啊,他想到。一身粉红色衣衫,手指修长,看起来就有种女人的特质。这次她没有坐在他身边,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宰相儿子的结局吗?后来在一场战乱中被斩首于阵前,他的头颅被敌人挂在城头上曝晒三天,还是手下几个小喽啰趁着夜色偷下来。

        那个可恶的宰相死于一场霍乱,当时全国都发生霍乱,仿佛一夜之间人们就消失不见。

      空城。空房。以及虚空的夜色。

      你走了,我心中仅存的希望也荡然无存。我不想自己的身子被恶霸玷污,奈何我只是一介弱女子,又怎能斗得过他。更何况他杀死我的亲人,让我一下子走投无路,只有死亡,才能结束我的痛苦。

        她说:你不应该离开我,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在乎你,是的我承认我结婚了,可我心里依然装着你。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吧,最终注定不能在一起。

        有时候等待是痛苦的,可不等又更痛苦。

        就在这时,他突然醒了。

        睡梦中那个影子却久久不肯离去,一直萦绕在脑海。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时间不等人,还有那么远路程要赶。

      十天以后,他终于到达京城,这是开考前最后一天,真是幸运,要是再来晚点就努力白费了。他想,如果不是误入坟山,应该可以早点达到,现在可好,休息都顾不上就得参加考试。

      转瞬三天考试就过去了。他想,终于可以放下心中的包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随处都能听见考生们议论纷纷,大抵是在讨论今年的试题。这是一次不同于往年的考试,试题的难度明显增加不少,有很多考生还没考完就心底泄气了。而他,却自信满满,他坚信自己能够考取好的成绩,成功是为有准备的人存在的,他想,我坚守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什么乡试、廷试都被我拿下了,难道这次还不能拿下吗!

      回到客栈已经傍晚了,身上所带的纹银不多,只能将就胡乱吃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张榜公布;事实证明他的自信是没有错的,十天之后成绩出来了,这天街上无比热闹,人流涌动,大多都是来等待揭榜的考生。他从客栈出来,也汇入人流中,城门口早已有一队官兵在那里,有人手拿红色榜单,正准备张贴在城墙上。

        当他挤到前头,蓦然听到有人喊到,本次科考头名是来自汉中的张济。张济,这不正是 他的名字吗;我终于考中状元啦,他在心里怒吼着,继而挤出人群,飞快地跑回客栈。

        当天夜里,他特意买了二两小酒、一碟花生和一盘牛肉,以庆祝自己的成功。此时他无心再关心别的事情,他知道自己中了,不管怎么说以后的生活也会得到改善,他甚至设想等以后有了一官半职,还可以把自己妻儿老小也接过来,一家人住在一起,当然妻子也不用再吃苦了。

        想象是美好的,生活给人的愿望也是美好的。

        很快他就喝完了酒,十年寒窗苦读,今日总算有了结果,能不高兴吗!

        夜深、人静,竟然也有了几分醉意,正在这时,忽闻窗外有沙沙声,他歪歪扭扭地走过去把窗户关上又回到床边。正想坐下来,却发现自己毫无力气,不知不觉中就躺倒在床上。

      第二天清晨,店小二上楼去打扫房间,走到他住那间门口,发现窗户纸破了个大洞,他靠近一看,那人仰面躺在床上,而房门却是緊闭着的;整个房间一片凌乱,桌椅也是东倒西歪。小二感到奇怪,这人怎么了,为何把房间弄成这样,于是他开始敲门,许久,没有声音,再走到窗户那里看,那人依然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静。他感到事情不对,赶忙找来东家,等他们打开房门进去一看,才发现那人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无人知道!

        而他状元的名额很快就被人取而代之,取代他的人正好是当朝宰相的儿子。若干年后,国家发生了一场动乱,当时手握实权的一个大臣野心勃勃,并不甘心只做一个臣子,而是梦想着九五之尊的位子。于是举旗造反,作为宰相的儿子,又是人尽皆知的状元郎,因此这次平叛的重任就交到他的手中,他也信誓旦旦一定要取敌军首级回来。然而理想于现实总是有距离的, 这次他非但未能取敌军首级回来,反而成为敌人的刀下鬼。至于那个考中状元的张济,早已无人记得,只知道张榜公布以后第二天,他就离奇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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