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途中惊闻珍姨辞世的消息,胸口犹如巨石挡路,除了丝丝缕缕的空气尚可贯通外其余皆被堵了个严实。此刻我坐在阳台摇椅上,望着对面楼群的灯火次第熄灭,宛若一条条鲜活生命的默然离开。
珍姨年轻时候人生得漂亮又聪明要强,自小学起就是班里的大队委,一路将优势保持至高中,逢全国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带了满箱的课本去遥远的北方插队务农。后历经千辛万苦在恢复高考的时候回了家乡,并且在毕业后谋了个中学教师的工作安顿下来。那个时候教师不似现在体面,正所谓“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子王”,但珍姨知足,比起在冰天雪地里种一辈子庄稼,这已经是她能够够到的最好的选择。解决了工作问题的珍姨眼看就要摸到三十岁的门槛却依旧孑然一身,上山下乡耽误了她最好的岁月,城里年貌相当的男孩子大多娃娃都抱上了,留到可供她挑选的对象并不多。好在单位里热心的同事并不少,经人介绍磕磕绊绊的谈了几年失败的恋爱后,珍姨终于在三十二岁找到了归宿。姨夫也是名教师,高大英俊能言善辩,自小就成绩优异且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虽然俩个人恋爱期间曾因为彼此的强势和骄傲屡次争吵,但不再年轻的珍姨等不起了,干脆眼睛一闭跳进了围城,婚后不到两年就生下个漂亮的男孩子,珍姨的日子算是过圆全了。是的,热锅热灶一家三口的生活只能算是圆全,离美满还要隔着几座珠穆朗玛峰。珍姨和姨夫都是性格要强的人,在外独挡一面时威风八面,回到家里四目相对却经常互不相让火星四溅。姨夫聪明却恃才傲物,在他的眼里,整个世界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他人都平凡卑微如草芥,可以任意践踏;可偏偏同样聪明的珍姨却对他不以为然,有时候甚至是言辞犀利。很快,俩个人就由最初的恶语相向升级到肢体冲突。在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珍姨坚持不住了,她找到单位领导要开据相关证明结束这段相互折磨的关系。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堪比现在的作奸犯科锒铛入狱,人们的思想还传统得令人发指,经校领导审慎研究后,他们驳回了珍姨的诉求并亲自出面做二人的思想工作将俩个已经离心离德的人用责任和体面重又绑在了一起。不能苛责他们荒谬,毕竟稚子尚幼,他们希望珍姨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可是他们忽略了“认可”对一段婚姻的重要性,可以彼此不再相爱,但不认可的婚姻对谁而言都是一种折磨。很快,绑在一起的俩个人就故态复萌又打做了一团。终于,在一场激烈的争吵后,冲动的珍姨一怒之下找到了姨夫的单位领导,将姨夫平日里在家说的一些不太合时宜的话和盘托出,狠狠告了姨夫一状,而此时,恰逢姨夫刚刚被内定为单位领导“接班人”。就这样,气昏头的珍姨糊里糊涂的将姨夫从事业的上升期拉到了低谷,也将自己的婚姻拖进了更深层次的深渊。姨夫从此开始了非吵架不说话的生活模式,且整宿整宿的不归宿。在婚姻初期,珍姨就发现姨夫是个特别善于散发雄性魅力的人,只是当时毕竟没有撕破脸,在人心与人心之间,好歹还隔着一层谎言。现在好了,终于轻松了,姨夫不用再扯谎不用再掩饰,大大方方的自由了。珍姨这边到也无所谓,现在这样,总好过无休止的争吵,起码不会再吓到青春期的孩子了。这样的日子眨眼就是十年,俩人渐渐在畸形的相处模式中找到了平衡点,撑着过到了孩子中考。凑合,是深值在每个国人心中的生活准则,无一不如是。可是老天爷不会因为你能凑合就放过对你的制裁,已经疲惫不堪的珍姨又摊上事儿了。上了四十岁后的女人渐渐身体势微,珍姨有段时间经常觉得自己身体异样,一开始以为是更年期没太在意,直到在一次体检中被妇科医生单独留下神色凝重的告知她染上了难以启齿的疾病。珍姨的精神崩溃了。一生要强检点的珍姨,被姨夫染上了病。俩人回家对峙自是少不了一场天崩海啸,姨夫赖于文化人的脸面自是不肯承认,给出的理由类似于孩童,就好比说有人今天肚子疼,然后他坐了别人的椅子后也被传染上了肚子疼一样可笑。谎言无比坚定又不堪一击。诚然,在这起事件中姨夫是无耻的,但造成这场荒谬悲剧的也许不仅仅是他本人。很多事情并非只有正反两面,婚姻就像是一场法律允许的盗墓,不跳进去,你永远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至于你能得到多少,是功成名就还是身败名裂甚至是死无葬身之地,就看运气吧。亦不必站在更高的位置去指责那些迷路的旅人,生活就是这样,在道徳底线之上,大家都是普通人,只是有些人不幸有些人幸运,而做好自己就是最大的惜福。在一轮又一轮的家庭战争后,珍姨的儿子站了出来,这个清秀的高中男孩儿第一次言词恳切的请求母亲结束这段彼此折磨的关系,并坚定的表示会陪伴在母亲身边。心如死灰的珍姨又一次找到了单位领导,在领导办公室内大哭一场后将实情和盘托出,终于用自尊换来了一纸单位介绍信。被婚姻搓磨半生的珍姨终于解脱了,而姨夫在收拾好自己的积蓄与行李后也彻底的恢复了自由,临走前,还最后恶心了一次珍姨——他特意给珍姨打电话索要家里的一双皮拖鞋,那是他在分手前刚刚给自己买的。姨夫并不吝啬,他只为刻薄。
人都说为母则刚这话不假,分手后珍姨为了给孩子创造个好一点的未来先是托人将工作调动到市重点中学,然后如火如荼的开始给孩子们进行课外辅导。那个年代在校教师是允许课外补习的,市重点高中的理科老师更是被求学者踢破了门槛。珍姨本就业务能力出众,在剔除了生活中的杂质后终于开始一心一意的在看得见光的大道上奔跑,一个人奔跑。渐渐的,珍姨的学生从最初的几个变成了几十个,教室也从租赁的一间小房变成了自己购入的三室大平层,珍姨用自己的双手掘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眨眼又是十几年过去,珍姨的金桶换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大。提着金桶的珍姨开始操心起了儿子的婚事,孰料当初那个乖巧的答应要陪伴母亲的男孩儿竟然真的要将承诺兑现到底。他在母亲第N次对他提出恋爱要求后郑重向母亲宣布了自己的生活规划——独身。他说他从小饱受父母婚姻带来的负面影响,他不想再踏入这个可怕的漩涡,他也害怕有朝一日曾经相爱过的人互相索要皮拖鞋,索性从开始就选择放弃。也许要的少一点,痛会少一些。刚刚过上几年平静日子的珍姨又傻眼了。她至此开始更深层次的体会到了命运的残忍之处——人生的喜剧可能仅仅滋养一代人,但悲剧却至少要影响几代人。她的下一代,失去了爱的勇气与能力。一开始珍姨还苦口婆心的劝,后来渐渐的拗不过孩子的坚持索性随他去吧。有时候甚至是她劝着劝着自己先就词穷了,因为她缺乏对幸福婚姻的描述能力,也举不出一个格外优秀的蓝本来让孩子照本宣科。尊重孩子的选择,是她唯一能对孩子做出的弥补,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过什么?谁又知道呢。
最后一次见到珍姨是在半年前,她依旧优雅迷人,脸上丝毫看不出将近七十岁的老态。她强烈要求我把孩子送交她管理补习,说是正巧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可以共同学习。从小帮助我学习的珍姨又要帮助我的娃娃学习了。珍姨的家庭补习一直坚持了二十年,费用越来越低。现在的珍姨并不缺钱,她缺少的是陪伴,而孩子们的到来,正好弥补了这一缺憾。当然,珍姨一毛钱也不要我的,甚至买了水果都差点给我拎回来,尽管当年那个没有给她开介绍信的人,就是我的母亲。珍姨不记恨相处得像姐妹一样的母亲,她总说人各有命,这世上所有无法解决的痛苦,都是命中注定,她认了。可悲的是,人永远无法窥测明天,哪怕你已经将对未来的希望降到最低,也依旧无法阻止命运的旁逸斜出。在刚刚上了两周课后,珍姨又一次在体检后被医生留下谈话,告知她罹患恶疾且凶狠无比。珍姨起先还鼓足勇气去手术治疗,伤口还没长好就发现疾病已经遍布全身。无力回天了……得知病情的珍姨停掉了所有治疗让孩子将自己接回家静养,她谢绝所有人探望。她每日在巨大的肉体痛苦中回望自己的一生,并几次生出自我了断的念头,又因信仰所限而一次次放弃。是的,生亦所欢?她并不贪生。而同样承受痛苦的,还有母亲。她曾经小心翼翼地问我若是当年第一次就开了证明是不是珍姨可以过成另外一个模样,而我无言。我亦是凡人,无法窥见上苍降予每个人的命运,生活中也没有如果,更不必回望。这几年我眼睁睁的看着曾经看着我长大的一个个叔叔阿姨还没有颐养天年便撒手人寰,包括珍姨。他们过得幸或不幸我无意评价,我只知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老三界。那是饱经沧桑的一代人,他们在意气风发时被抛向了土地,转眼经年,很多事已无力回天。他们也像是被疾风吹过的树叶,因为曾经被从根部折断只能轻飘飘的挂在技头,很多人还没来得及坚持到暮年便跳下树枝化做了春泥。我更无权评价一个时代的对错与否,只能说没赶上,是幸运;赶上了,是命运。这支时代的奏鸣曲,嘹亮惨烈。终于在今天,珍姨永远的合上了双眼;不再疼痛,也没有了挂念。她受完了这辈子应该承受的所有业力赤条条地走向了下一场轮回。如果有来生,希望她可以过得好一点;如果没有,也希望她在天上自在安然。珍姨,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