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美文《竹节草》余秀华

“不卑不亢!”我欣赏!

我们那里的人都叫它“断竹青”,我也更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更朴素也更形象,生活的经验会直接指向事物的本质,不管动物,植物,还是事情。竹节草是一种野草,夏季崔巍地混迹在庄稼之间,一般水稻地里是不会长的,它是在棉花、花生、玉米这些旱田作物之间。

它根本不忌讳自己是野草。当然它出来就不是什么野草,只是人要种庄稼,它在分别之心里才成为了“野”的。我想即使它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分别,也不会有自卑。一棵野草,它也许比我们更能看到神的存在,神因为它而欢喜,所以它也是喜悦的。圣经说:看那田野的百合花,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养活它!

神的出现,让一切的存在都是自然,因为少了区别之心。而命运利益才没有区别,只有利益区别一切。有区别就有不平等,有不平等就有挣扎和斗争,而神似乎一直原谅着这些挣扎和斗争,因为他浪漫于人的孤独、寂寞和焦虑。如果人都有了和平之心,就不会去争什么了,但是也会因此无趣。所以当有人嫉妒你,和你争抢什么的时候,请怜悯他们。

天真烂漫的植物总是有蓬勃的生命力。它们根本不需要任何安排,就知道被生出来就要拼命生长,这是天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它们心无旁骛,除了长得更繁茂,更不可一世以外,没有别的使命了。而庄稼,这些因为有了人工培育的基因,剔除了一些东西,这些被剔除掉野性让它在大自然的环境里就略逊一筹了。它们失去了一些与自然斗争的性格,一门心思地想着开花结果了,所以欲速则不达,它们总是被脚边的野草绊住了脚步。只有自然的事物才能找到最近的通道达到生命的结果,而其他的,因为要求更多的收益,就需要更多的付出,这很自然,也很公平。

竹节草在整个野草里,是异常顽强的,是那种不管不顾,有一点点希望就扑上去的家伙。我们锄草的时候,父母会反复交代:哪块地有断竹青,要特别仔细,不然隔不了几天,它就又绿油油一片了。但是我们显然斗不过一种野草,一不留神,一个微弱的根须落在地里了,露水一冒,它就长出了翠绿的小脑袋,让你泄气和沮丧。然而它就不管你的泄气和沮丧,欢欢喜喜地出来了,好像没有经历过被铲除的痛苦一样,又欢欢喜喜地长开了。

有多顽强的生命就有多纯粹的骄傲。所有的骄傲从来不会凭空产生,它有根基有底气,有对自己的了解也有对土地的信任。这样的骄傲就是不动声色地行动:它蔑视你气急败坏地斩根除草,你摸不清楚它的根在哪里,它是把根藏在心里的,哪有那么容易找到?这样的骄傲也是坦诚:你铲吧,我没有怨言,因为你根本无法剥夺我生长的权利。也许正因为这样的坦诚和宽容,它才会在世界上生生不息。

而且它永远那么青翠。也许在庄稼地里有肥滋养地原因,我看见的竹节草从来都是绿油油的没有任何枯黄之意,人见了也会心生欢喜。一棵野草之所以成为野草,不过是因为它一不小心生错了地方,它的存在妨碍了另外作物,这是无心,也许是顺应了安排:生命永久的轮回,不过是多死几次罢了。而死,不过是必经的循环之道。如果一棵竹节草长在花盆甚至不妨碍庄稼的田埂上,它就是特别惹人疼爱的一簇风景了。似乎这样的分别心仅仅缩小到庄稼地里了。这么一想,心里就会少了许多羞愧。

虽然我必须从庄稼地里把它拔出来,也从来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如果我说我不应该,那我就矫情的恶心人了。自然从另一个方面讲,也是遵从已有的生活次序。虽然我们在某一个地域是敌人,但是我喜欢它,喜欢它每一次长起来的色彩,没有一点哀怨,没有一声哀叹。生命来了,喜悦都来不及,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叹息里。而我,有如它一般珍爱过生命吗?没有,我没有!

但是生命如禅,它给我们的启示也许没有那么直接,但是它一定给予出来了,因为这也是跟随生命一起到来的自然之道。道就是道路,所有的事物都是遵循道路而来的,大道无形,我们看不见的正赋予了生命的广阔。在这样的启示里,一切疑问会在不停到来的日子里慢慢消散,无声无息会是所有问题最后的答案。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没有比这更高明的智慧。一棵野草,除了不要命地生长,除了在巨大的创伤之后还能欢喜如常地拱出地面,没有比这更高的生命礼赞。

我们民族的文明和文化里,有一个词:草民!就是如蔓草一样匍匐在土地上如蝼蚁一样生存和生活的老百姓。这个词粗粗看起来似乎含有某个阶层的鄙夷。幸运的是:鄙夷只会伤害鄙夷者本身,让他们的判断产生误会。依旧欢喜的却还是匍匐在大地上的人们。他们一丝不苟,认真竭力地过着每一天。人说这样的日子是小日子,但是日子均摊出去,无论谁的日子都不会大一些。

而正是这些随时可能损伤,随时可能被践踏的人们才撑住了历史的天空,才宽容了历史的剧变和巨痛,才让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明的基因渗透到泥土里得以保存。一个老百姓不会想到这些,他总是为生活发愁,总是期待好一点的日子,虽然这样的日子经久不曾到来。一棵野草也不会想到它骨头里的春天,不会计算它带给一个春天的意义,它就是要绿,除了绿,它没有别的使命,也没有别的心愿。

竹节草旺盛的生命力让人厌烦,它永远攒着一股劲:我是打不死的,我有取之不尽的绿。我要对得起我这样的绿。所以我们锄草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它重生的速度,人就是会败给一棵草,还没有狡辩的机会。父亲最后总是要借助农药才能让它老实一点。但是一般的农药它也不会放在眼里,除非一种叫“百草枯”的农药。这是农药里最厉害的一种,所到之处,毁灭的一干二净,需要几年才能恢复原来的生态。而人如果喝了它,只有死,因为没有解药。

竹节草只有在这一种农药里才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如果稍微有一点遗漏,它又出其不意地长了出来。多么可怕的生命啊。我站在它的面前总是感到羞愧,我们离死亡还那么远,却已经把生折腾得不像样子。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觉得活着已经是最有用的部分了。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传承,那些微弱的思想的光芒一定不经意地照亮过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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