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端午,我回到故乡。
小船离岸,满座的人都很安静。疫情快三年,离家两年多,这是我第一次回来。
当看到船坐满时,只觉得这处小山村仿佛世外桃源。三年来生活在当地的人民,仿佛只是零星受到影响,总体上还是延续了旧日的生活。
很多人都认识我,但我不太认识他们。认识我是因为我出去上大学,又在外地工作。我保持着微笑,尽可能回应他们的热情和好奇,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却像个虚伪的肉食者。
船行了不久,叫卖的小姑娘从后舱走出,卖的都是简单的吃食,以及针线袜子玩具之类,船舱里渐渐热闹起来。
忽然,有人喊了我一声:“满儿,这次是回来过节吧。”
声音就在耳后,我转头,原来是屋后的邻居。按照辈分,我叫她姑奶奶。
“是,姑奶奶,我回来过端午节。”
“要得要得,回来看看家里也好。外面很累吧。”
“是,外面确实累。时常想家。姑奶奶你的身体可还好?”
“身体还好,坐船也不晕。今天去了一趟城里,把之前种的花生卖了,顺路去了趟火车站。在火车站也没有遇到你。”
“奶奶,我是从省城坐大巴车回来,工作后没有多少假期,我是坐飞机回来,所以到省城后坐大巴直接回来了,大巴不到火车站。”
“满儿,你是个优秀的小孩儿。这几年在外,认识的人可还多?”
“认识了很多人,大家都是工作交流,其实也不算朋友。”
“满儿,问问你,你可见过我家石生。”
我惊愕,也没有更多的思索,回道:“奶奶,他在西安,我在北京,我从来没去过西安,没有见到,如果在一个地方应该会见到。”
“是了是了,你啥时候去忙我看看吧。”
我说:“好,我去了会看的。”
这时又有其他人叫我,问我北京好不好在,我笑笑,告诉他只要努力,能活下来。
此时姑奶奶也不再言语,只是把头转向窗户。
接下来一路无人与我问答,我却觉得如坐针毡,内心里兵荒马乱如春秋战国。
【02】
石生是姑奶奶的小儿子,18岁考上了西安的大学。
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姑奶奶好几次着急忙慌去邮电所打长途电话。
我和姑奶奶的大孙子同龄,由于房前屋后,经常在一起玩耍。但每当石生叔回来,他就不和我玩了。
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石生叔,他很清瘦,穿着黑色衬衫,教他的大侄子、我的玩伴下围棋,他们很静,只是偶尔说一两句话。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就跑去找其他小伙伴玩耍了。
人这一生有很多瞬间,稍不注意就会成为永恒。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石生叔。我甚至记不清那是夏天还是冬天,在我们那座西南小镇,冬天也和夏天穿一样的衬衫。
也许后来他也曾回去过,但我的记忆里无论如何找不到任何影子。
后来,我上小学、中学、大学,离开家去了市里、到了北京,现在回忆起来也像是个故事,但这个故事发生的期间,我一直听着他的故事。
石生叔最后一次离开家,是在他大二的寒假。返校前他和父亲起了争执,被父亲打了一巴掌,然后他哭着离开了家。很多人作证,那一年曾看见一个青春洋溢的明日骄子哭着离开。我虽没有亲见,但写下这几个字,却忍不住流泪。
争执是因为没有钱。家里没有钱,是农村青年前途的一道大坎。
石生叔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他的父亲生病离开了,剩下姑奶奶一个人。
儿时玩伴们也在岁月的迁变中与我变得生疏,即使路上遇见,大家也不会再有交流。
姑奶奶一直没有离开过老屋,也时常向外出的人问询有没有人见过石生。
至于当年为什么没有去学校找,作为现代的我们也许难以理解,但在二十几年前,让从未出过远门的人跨省,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些年来好不容易进一次城,顺路去一次火车站,也许是她好几个月、甚至要一年才能达成的心愿。
关于石生叔的去向,我们有很多猜测,但也仅限于猜测。
他是个理科生,也许进入涉密部门,报效祖国去了。
另有可能,他过于伤心,去了其他地方,在那里娶妻生子,但从不对外说起身世。
以及难以接受的那一个。
几乎所有时候,大家都安慰姑奶奶,石生叔在报效国家,他有任务在身,不能回来。
算下来,前前后后也有二十几年了,石生叔也快五十岁了吧。
五十知天命,他也许就要回来了。
【03】
端午节很快过去,我在家里睡得踏实,可却不得不早早离开,奔向那难以留下的大都市。
也许我就是另一个石生,只不过回家更勤快了一些而已。
船又起航了,依然满座。
这座深山里的小镇,大家进进出出,看似延续了旧日的生活,但实际上一切都在变。
大都市里的智能家居、豪华汽车,在这里也不是不能看见。本地强人们使用手机和电脑组织各路人马,创造出令人惊羡的家业。大都市人的快乐,本地人其实也能体会。大家的日常交流,除却少量的柴米油盐,全是国际政治。
回家的我,活脱脱像个外地人,或者说像是十几年前的本地人。我不关心国际政治,我为了碎银几两卑微打工,我几乎好几年没有像他们一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然后沉沉入睡。
我在大都市的呼吸都是卑微的。
大都市留不下灵魂,故乡存不下肉身。
石生叔回家,也许会体会到快乐吧。
船靠岸,再会,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