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己对坐,听雪落无声

雪落下的时候,世界先于我而安静。


我推开一扇门,门轴发出旧木轻咳,像替我清了嗓子,好让沉默开口。


屋外并无狂风,也无雁阵,只有灰白的天光垂下来,像一条被岁月反复浣洗的纱巾,覆在眼睛上,让人看清暗处。


我坐下,雪也坐下,它落在石阶、落在枯枝、落在我的膝头,却从不落座于任何声音。


此刻,我成为自己的客人,也是自己的主人,提一壶冷茶,与自己对坐,听雪落无声。


茶色早褪,像被谁抽走了魂魄,只剩清水在壶里晃荡,映出一张模糊的脸。


我端详那张脸,它比我更先老去,眉间沟壑里藏着未燃尽的火,嘴角却悬着未坠落的霜。


我问它:你可曾悔过?


它不回,只以沉默回敬沉默。


雪便替它回答,轻轻覆在唇上,封住所有可能走漏的叹息。


原来世上最严厉的审判并非诘问,而是让舌头自己学会结冰。


记忆是反季节的花,在这一刻擅自开了。


我看见少年时的自己,在一场暴雨里奔跑,踩得水花四溅,像要把整个夏天踏成碎片。


他笑得那么响,仿佛笑声可以储存在罐子里,等老了再拧开盖子,听它噗一声窜出来。


可罐子早已裂了,裂缝里长出的不是笑声,是雪。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化成一滴冷泪,顺着时间的斜坡,滚到此刻我的掌心。


我合掌,想把它捂热,却只握住一把更凉的空。


人这一生,原来都在收集自己的碎片。


有人把碎片磨成镜,照见他人;有人把碎片串成链,勒住自己。


而我,把碎片撒在雪里,让它们与雪一起隐身。


隐身的还有那些曾经滚烫的词:誓言、理想、爱恨、疼痛……


它们曾像雀鸟栖在枝头,稍受惊便扑棱棱飞走,如今却被雪轻轻压住翅翼,变成一枚枚不再挣扎的标本。


我俯身拾起一枚,对着天光看,脉络清晰,却不再跳动。


原来静止也是另一种命运,不必叹息,也无需祭奠。


雪继续落,像有人在云端轻轻撕着一张旧信笺,碎屑飘下来,每一粒都是无法投递的句子。


我想起某年某月,自己也曾写满一页纸,却终究没敢签上名字。


那张纸被我折成小船,放进一条湍急的河,小船在水面打了几个旋,像犹豫,然后沉下去,没有回头。


如今河已冰封,小船的残骸被冻在深处,像一枚被封印的印章,盖在往事的水纹上。


雪为它加了一层白纱,让沉船也有了几分婚纱的庄重。


我伸手抚摸冰面,指尖传来细微的裂响,仿佛冰下有人轻声回应:勿念,勿念。


对坐久了,影子也长出耳朵。


它先听见我的心跳,再听见雪的心跳,最后听见它自己的心跳——三颗心脏,三种节奏,却奇异地合为一阕无声的曲子。


我侧耳,分辨哪一声是我的,哪一声是雪的,哪一声是影子的,分辨到最后,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共振。


原来孤独并非缺席,而是万物合谋的合唱,只是它们把嗓子压得极低,低到只能被灵魂听见。


天色渐暗,雪色却愈亮,像把黑夜反过来穿在外层。


我起身,抖落衣襟上的雪,它们并不急于落地,而是随风重新扬起,像一群贪玩的孩子,不肯回家。


我由它们去,毕竟谁都有权选择漂泊,包括雪,包括我自己。


我走向更静的深处,脚印刚被刻下,就被新雪填平,像从未存在。


这并非抹杀,而是慈悲——让一切痕迹都有机会重新成为空白,让空白也有机会孕育新的脚印。


我忽然明白,所谓轮回,不过是自己把自己的脚印擦掉,再踩一次,再擦一次,直到脚印与大地互相遗忘。


远处有一株老树,枝桠横生,像老人举臂向天索要什么。


我走近,树干空洞,洞壁光滑,像被无数双手掌摩挲过。


我把手伸进去,触到潮湿的凉,也触到细微的颤——不知是树的脉搏,还是我的脉搏。


雪从枝头落下,掉进洞里,发出极轻的“嗒”,像谁在偷偷叩门。


我缩回手,掌心多了一粒雪,它并不急于融化,反而在我体温里越显坚硬,像一颗小小的舍利。


我握紧,又松开,让它继续留在树上,留在洞边,留在它自己选择的归宿。


原来放手并非失去,而是让事物回到它本来的名字。


夜终于深了,雪把夜磨成一面镜子,照见我站在空无一物的中央。


我举手,镜中人也举手;我微笑,镜中人却先流泪。


我这才看清,镜中人并非我,而是所有被我遗忘的自己的总和。


他替我流泪,好让我保持微笑;他替我衰老,好让我继续轻盈。


我向他鞠躬,他亦回礼,然后我们同时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我走向生,他走向忘。


雪落在我们之间,像一场无声的剪彩,为这场告别举行最朴素的仪式。


我回到原处,门仍半掩,像一直在等我。


我推门,门轴再次轻咳,却不再像先前那般苍凉,反而带几分温润,仿佛它也学会了雪的语言。


屋内无灯,雪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面铺成一条银白的河。


我踏河而行,每一步都踩碎一个影子,却踩不碎影子里那一点微光。


那光并不耀眼,却足以照见我自己——不是少年,不是老叟,只是此刻与雪对坐、与沉默对饮的这个人。


他无名无姓,无牵无挂,却拥有整片雪夜,以及雪夜背后更辽阔的空白。


我让他留在那里,留在空白中央,像让一颗种子留在雪下,不必急着发芽,不必急着开花,只需静静聆听,雪落无声。 


门合上的瞬间,世界轻轻震了震,像为谁完成了一次心跳。


我知,那是我自己的心,也是雪的心,也是万物的心。


它们共用同一个节奏,在无声的深处,一起一落,一呼一吸。


我闭上眼,听见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雪,穿过夜,穿过我,又返回远方。


它说:


“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雪也在这里,


我们都不说话,


却都已把彼此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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