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子,咱们出来也有半年多了吧?”贞瑞没吱声,只是闷声地往灶膛里添柴火,大笼屉上开始冒热气。
得方又问了一句,“大林子,咱们离家有大半年了吧?”“我说老叔,你能不能改改口,叫我大名?咱全家就咱俩年岁相仿,偏偏只有你叫我小名,我都多大了?”“嗨!这小名叫的顺口,叫了这么多年了,还真一时半会改不过来。”贞瑞只比得方小两岁,还没有结婚,而得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子一女,马上又要有第三个孩子了。他记掛着怀孕的妻子,恐怕是快要生了吧?还有家里的地,恐怕又得老爹和大哥给帮忙莳弄了。一时想出了神,呆呆地。
贞瑞这会儿正在想这半年多的坎坷的经历。
他们叔侄二人是开春时离家出来的,赶着两匹马驮得是山货、药材、还有皮子,准备到奉天去卖,然后再换回点儿日用品回茧场卖。是两头得利的买卖。以前去奉天是有熟人的,是得方母亲的远房兄弟,在奉天开了一个商号叫“德兴源”,专收兽皮,药材等山货。按往常的惯例
是把货送到那儿,用不着费心机讲什么价,给多少是多少,决不会吃亏。然后再到别的商号采买一些日用品,也是那位舅舅给定好的卖家,价钱公道,住上一宿,第二天回程,来回不超过七天。
这次出来本以为象往常一样,可是想不到出事了。
叔侄二人来到“德兴源”,一进门就傻眼了。掌柜的和伙计全是生面孔,一个也不认识。跟他们打听老掌柜的去向,他们是一问三不知。叔侄两个又沿街打听,左邻右舍都是闪烁其词,好象有什么事想说又不敢说。正彷徨无计的时候,来了一伙戴着袖标的日本兵还有几名警察。不由分说把二人绑了起来,说他们是“抗联”的“探子”。弄到伪满警察局,先是鞭子抽然后灌凉水,折腾了一夜,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肯放了他俩,把他俩弄到北大营。这里原先是东北军的军营,“九一八”事变之后,这里成了关押犯人的监狱。
这里驻守着日军的一个小队,队长叫小田。还驻守着一个伪满洲国军的中队,关押着两千多犯人。这些犯人成份十分复杂:有东北军的军官和士兵、有土匪、有反满抗日的政治犯,还有一些说不清为什么被抓进来的嫌疑犯。这些犯人也闲不着,每天有人押送着去修飞机场,炮楼子、岗楼,用敞蓬大汽车接送。还有的一去就不再回来,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得方和贞瑞来得时候,正巧伙房的大师付找到小田队长,说是伙房原来帮忙的两个人病了,现在伙房人手不够,向他要两个人,小田队长看得方和贞瑞两个人是山里来的,事儿也不严重,只是个嫌犯,便让得方和贞瑞两人在伙房帮忙,烧水劈柴,淘米洗菜,帮助大师付作犯人的饭菜。日本人和守卫人员的饭菜另有小灶,是不用他们的。得方和贞瑞除了在伙房帮忙还要给日本人烧洗澡和洗脚的热水,这一天天也忙得够呛累得够呛。但比起别的犯人来,已经算是“天堂”了。
他们住的是原来东北军的营房,每屋住十几个人的大炕,上面垫些谷草铺上秫秸编的席子,几个人合盖一个旧的毯子或者是象棉门帘子一样的棉垫子。吃得是高梁面或者是玉米面窝窝头,有时熬大𥻗子粥。菜是白菜、萝卜、土豆子或是咸白菜、咸萝卜、咸士豆子。日、伪军吃剩的饭菜犯人是吃不到的,有时拿去喂狼狗或是干脆倒掉。
犯人饭食虽然粗劣得难以下咽,但是身在伙房,“手在胳膊头”毕竟能填饱肚子,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让贞瑞纳闷的是同屋的一伙人,他们既不是东北军,也不是“胡子”,说是“抗联”吧!也不全象。经常在夜里小声嘀咕着什么事,平时也是这样,几个人唠得正欢,见得方和贞瑞进屋便一声不吭了。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贞瑞想得正出神,得方在一旁喊道:“哎!火烧裤子了!”贞瑞这才发现火已经烧到灶门外面来了,便急忙把劈柴往灶坑里凑了凑。“老叔,你看咱们同屋的那几个人是干什么的?”“我拿不准,从举止言行看来,象是受过训练的军人,又有点儿买卖人的意思,其中那个长得黑黑的中等身材的人,我看着有点儿面熟,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老叔,是那个他们叫老黑的吧?是不是山货庄的伙计?别的地儿咱也没怎么接触。”“对.他是山货庄看库房的,咱们和他打过两回照面,可他怎么也在这儿?”“老叔,咱们问问他呗,正好顺便问问山货庄出什么事了。”“先别着急,看看再说。”
当天晚上,犯人们收工回来后,吃过饭回到各自的牢房。得方和贞瑞干完厨房的活计,拖着疲乏的脚步回到房间。一进门正好遇见那几个人正在商量什么事情,二人进了房间便躺倒在大铺上,也没理会他们。那个叫老黑的走了过来。
“喂!兄弟,你们真的不认识我了?"得方欠起身子,“大哥,觉得面熟,没敢冒昧打扰,你是不是山货庄管库房的先生?"“是啊,我就是管库房的老马,因为我长得黑,他们叫我老黑,你也喊我老黑好了。”“老黑哥,山货庄出什么事了?我舅舅哪去了?山货庄的那些伙计呢?你又怎么会到了这里?"得方有点急,不等老黑说完,便一句紧接一句。
老黑笑了笑,“兄弟,你先别急,等我慢慢跟你说。”贞瑞听到这儿,也一骨碌爬起身,凑到老黑跟前。
“咱们这个山货庄主要经营的是山货,经常和你们这些山里来的人接触,你们那边抗联活动很厉害,日本人怀疑我们和抗联有联系,早就想把我们抓起来了。但他没有证据,所以拖了一阵,我们掌柜的也早有察觉,所以他先撤了,伙计们也各奔东西,我是管库房的,有些货物还没处理完,所以晚走了两天,让鬼子给弄这儿来了。”“那我舅舅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们放心他肯定安全,只是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还有,他关照过我们,如果你们来了,给你们提供方便。”
得方问道:“安排我们到伙房就是你们给我们提供的方便吧!否则怎么会那么凑巧?”老黑笑了,“算是吧!不过我们也想有事找你们帮忙。”“为你们打听消息是吧?”“你真是个聪明人。”“别人不行吗?为什么非得是我们呢?"“你们是最干净的人!”得方明白,最干净就是说自己是外地人与本地的任何人都扯不上关系,而且又是最可靠的值得信任的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整天那么神秘!”“是什么人先不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们想作的事可以告诉你,我们想逃出去!我们在找机会,这个机会只有靠你们两位多留意勤打听,帮我们寻找。"“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们?你就不怕我们出卖你?”“你的舅舅介绍过,虽然我们了解不深,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们。”
得方和贞瑞心中不觉有些感动。这是把性命交关的事托给我们,拿我们当自己人啊!萍水相逢,如此肝胆相照!这份义气从未见过!“放心吧!咱们心里人说话,吐口唾沫是个钉。你这朋友我交定了!"得方的语气斩钉截铁。老黑赞了句,“好兄弟,我没有看错人!”“老黑哥,你说咱怎么办吧!”
“原来计划是越狱,通道已经挖好了,但是看守的太紧,有机关枪又有狼狗,即使跑出营房,四外都是开阔地,没有藏身之处,牺牲会很大,甚至一个人也跑不掉。我们现在还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所以想请你二位帮忙,能不能有更好的机会,更好的方法。”“好!咱就这么定了!"把话说开了,大家成了-家人,心里别提多透亮了!有了希望也就有了精神,有了奔头。
今年冬天来得早。秋收过后先是下了几场雨,紧接着便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洁白,成了银装玉砌的世界。粮食是收完了,高疯子也开始了讨要借粮的行动。领一伙人挨家挨户讨要,弄的茧场镇和周边的村庄鸡飞狗跳,一天也不得安生。老百姓恨他恨得牙根直痒痒,这哪是要粮,这是明抢啊!借粮不到两个月还讨要利息。这是想钱想疯了!
龟尾的心病也不少。上级向他征用的一千石粮至今没有运出去。他曾试探着想运出一些,但每次都被抗联半道刼走,而且损失了不少人马。大本营己经对他提出警告,再不如期把粮食送到,就要处分他。飞机场也没有修好,进度太慢,民工们出工不出力,后来只好让自卫团的人也去,还是没有大的进展。他想开展一次冬季大扫荡,先净化一下周边环境,可是处处碰壁,寸步难行,好像到处都是抗联的影子,弄得他是草木皆兵,看谁都象抗联。他向大本营请求增兵,上级又给他调来一个中队的人马和武器装备,并严令他新年之前一定肃清周边的抗联及其他武装力量,把征集的军粮运出山。
龟尾进行了精心的策划,他觉得之所以处处受制于人,首要的原因是情报不准确,没有情报的自己就象瞎子聋子,到处碰壁,到处挨打。其次是自己的进攻方向不对,没有抓住抗联的要害,净是些无谓的缠斗没有通盘的战略布局和集中的战略方向。所以从占领茧场到现在,一直没有什么建树。他要改变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他要拿出最得力的措施和手段来挽回败局。
首先他挑选一些精明强干的自卫团团丁,成立了一个“特别行动队”。队员三十多人,让一个熟悉本地情况的人当队长。这个人叫孟庆华,是个二流子。他家原来是个富户,孟庆华好吃懒作,吃喝嫖赌无所不好,败光了家产,媳妇也跟人跑了,他成了光棍一个。这下可好,他更无所顾忌了,偷鸡摸狗无所不为,而且不管什么道德伦理,有奶便是娘。他参加自卫团后高疯子只给了他一个小队长职务,为此,他很是不满,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施展不开。
龟尾倒是挺赏识他,让他当了特别行动队的队长。他对龟尾感激涕零,发誓效忠大日本皇军。
对孟庆华当队长这件事高疯子很是不满,他觉得龟尾信不过自己,才让孟庆华当了行动队长。这样一来以后自己就不再吃香了。
龟尾却有自己的打算:高疯子权力太大,而且凡事先为自己打算,对皇军不够忠诚。那孟庆华光棍一个无家无业,给他点儿甜头。他会死心踏地为自己效劳。虽然那孟庆华口碑不好,人们鄙夷他的为人,叫他“二花子”,意思是说这个人人品连个要饭的叫花子也不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要的是他的忠诚又不是要他的绰号。
他给行动队配备了最好的武器,每人一长一短两支枪,还有十几匹马,十几辆自行车,方便行动队的活动。还给他们专门配备了一套便装,行动队归龟尾少佐直接指挥,不属于自卫团管辖。行动队的任务主要是每天下乡搜集各类情报,当天向龟尾报告。同时还执行一些特殊的秘密的机动性任务。龟尾要从这些情报中筛选出最有价值的东西,确定自己的战略目标,制定自己的行动计划。以便抓住抗联的要害进行有效的精准的打击。
特别行动队成立不久,就见了成效。龟尾觉得自己耳朵也不那么聋了,眼晴也不那么瞎了。他得到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比如说,边外大阳村经常有骑马的人在村里活动,还有戴眼镜的人出出进进。晚上很晚才休息,有时一宿到亮灯火通明。这些人服装和当地人不同,而且大都佩着短枪。龟尾把这些情报向大本营汇报,大本营回电明确地告诉他,经多方面情报汇集求证:那里是中共南满省委所在地,是抗联-军杨靖宇的指挥部。
龟尾暗自惊喜,皇天保佑,不负我一番苦心,终于给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一个完整的精确的他认为万无一失的作战计划在他脑子里已经成形。他把这一计划向大本营汇报之后,大本营同意了他的作战计划。
他命令高疯子集合队伍,准备好武器弹药,带足七天的粮食,准备随时出发。同时他请求大本营立刻给他派二十辆汽车和一个小队,三日内必须到达茧场待命。
龟尾的计划不能说不高明,他的目标是捣毁抗联的最高指挥机关和中共南满省委的中枢机构,这是最重要的战略目标。即使抓不住杨靖宇和中共南满省委的大人物,但只要破坏了中共在南满的组织机构和抗联的指挥机关。在政治上会产生震撼性的影响,政治意义远远大于实战的战绩,自己就是大功一件。同时吸引周边的抗联武装来救援,而自己则趁抗联不备,出其不意运走粮食。这叫声东击西一石二鸟。龟尾有点儿暗自得意,这次只要端了中共和抗联的老窝,便又可以官升一级了。
昨天夜里,奉天大本营的运输汽车队已经到了茧场,明天就是新年,他计划今天夜里部队出发,天亮前到达东大阳村,天一亮便发起攻击。运输粮食的汽车队在天亮后八点钟准时出发。攻击部队由他亲自带领,有曰军两个中队二百多人,高疯子自卫团三百多人,共五百多人。茧场镇里有一个中队留守,外加一百多人的自卫团,共二百多人,而据他掌握的情报,附近的抗联部队主要力量就是抗联一师,满打满算不过四百多人。双方力量对比,自己胜券在握。于是他信心满满,一面按排今天夜里的军事行动,一面按排运输车队往汽车上装粮食。为保密起见,他没有雇佣民夫而是由日军装车。
三春不如一秋忙。忙活了一个秋天直到入冬,庄稼人总算是能歇口气了。得书一大早去给老父亲和老母亲请过早安,早饭还没吃,高疯子便派人来找得书。说是借他的粮食该还了,让得书跟他去各村催粮。得书告诉来人说,你回去告诉高团长,借粮的主意是我出的不假。可谁向你借粮,借了多少粮,我又没参与,你催粮应该去找借你粮食的人。你手里不是有借条吗?去要好了,找我干啥我没工夫。来人说高团长已经去乡下催过多次了,各村的人不肯交,说是信不过高疯子。得有个保人才放心。得书说这个保人我不当,你还是找别人吧!高疯子的人只好走了。
高疯子的人刚走,高清奎来了。得书知道,为了掩人耳目,他轻易不来自己家里,有事都是让人转达或是约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这次上门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果然,他一进门使转身关上大门,语气很急促,“得书叔,我有一件大事找你商量。”“啥事?”
“抗联要攻打茧场。”“好事啊!咱不是盼着这天吗?”“叔,他们呆不长,主要是为了那批军粮。”“噢!是这样!”得书有点儿失望,又一转念,虽然抗联不能久驻,但打下茧场,劫走军粮,狠狠地教训那帮鬼子一下,让茧场的老百姓出一口气不也很好吗?于是他又兴奋了起来,“你说,让叔干啥?”“是这样,抗联打茧场一是为了筹备过冬的粮食,二来是想把日本鬼子弄走的粮食还给大家,运输力量不够,让咱们帮忙。”“用多少车马?”“少说也得四、五十辆大车。”“这么多!恐怕不光茧场镇沒有这么多,周边的村子划拉划拉到一起也不见得够。”“那怎么办?”
得书装了一袋烟,点着火吧嗒了几口,沉思了一会儿,“没有那么多车,爬犁和人力怎么样?”“我看行!”
“这么着吧,你我分头到周边附近的村子去找马车,找不到车,爬犁和人也行,越多越好,不过有个事儿得说好,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会合呢?动静大了走漏风声,不就坏事了?”“今天夜里明天天亮前,到镇东集合行不?"“不行,又是车又是马又是人和爬犁,少说也得几百人,能不走漏消息?”“那依叔的意思怎么办?”
得书狠狠抽了几口烟,把烟袋往鞋底上磕了磕,装烟口袋卷了卷,往背后的腰带上一插。“我说个主意你看行不?”得书接着说,“咱们到各村去,让他们把人和车准备好,就在村里等着。抗联不是要在天亮前打茧场吗?让众人听枪声为号到茧场周边集中,等枪炮声停了,估计小鬼子也完蛋了,运粮的车马和人群进镇子运粮。你看怎样?"“这主意好啊!又能保密又安全,叔!就按你说的办。咱们马上就走!”“你来得巧极了,高疯子的人刚走,他让我下乡帮他催粮,我正好借口出镇子。”高清奎转身刚要走,得书又拽住他。“有件事你可千万别忘了!”“叔,还有啥事?”“告诉抗联的人,打下镇子后,到自卫团那儿,找到各村各户给高疯子借粮时的借条,把它毁掉!”“叔,我一定告诉他们!"于是,两个人立刻出镇子,去各村安排车马和人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