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裙因风起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背着外婆前往镇上的医馆时我才真切感受到她纸片一般的身躯,尽管平日里看着她也觉得她很瘦弱,但是她挥锄头挖地的时候显得十分有力量。

我想象不到外婆是如何以这样羸弱的身子养活这一大家子的。外婆安静地趴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受她的双手在用力,用力攀着我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给我减轻一些重量般。我对着她说,没事儿的,不重。我没有听见她的回答,我只感受到她的唇贴在我的颈窝处开合了几下,像是在呢喃。我不再说话,脚步开始加快,虽然我感觉外婆很轻,可是我不确定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可以顺利把她背到医馆去。

深夜的李家湾十分冷清,没有路灯,周边的人家户亮着灯的也极少,我在腰间别着一把手电筒,用绳子绑着,打着死结,随着脚步,灯光一直在晃动,在刚开始蹲下等外婆在我背上伏好后,我起身时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把准备好的床单包裹住外婆,然后在我的胸前打个结,这样会轻松些,我也不用担心外婆会掉下去。一开始的时候,我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

从院门口到村口要走一万三千二十一步,我数过的,在我小的时候。

记忆中,和我一起生活在这里的除了外婆还有妈妈和阿天以及憨憨。憨憨是一条狗,它一直陪着我,所有人都唤它大黄,只有我叫它憨憨。我的憨憨,我的玩伴。

阿天是我的哥哥,他很懂事,也很聪明,可是他不跟我玩儿。特别是我和憨憨匍匐在地探索蔬果奥秘的时候,他总是站在一旁摇头。院子很大,房间也很多。我和憨憨住一间,外婆一间,妈妈一间,阿天一间,还有空房三间。我问过妈妈为什么要多三间,家里从来没有来过外人。妈妈总是微笑着摸着我的头,不说话。微风拂动着她的裙摆,发丝在空中飞舞,她微笑的样子像极了仙女。

那个时候,我们所有的吃食都是外婆种地换来的。而妈妈,总是穿着一身洁净的连衣裙,站在院门口,看着村口的位置,一看便是好几年。我好奇她的视线,和憨憨一次又一次结伴到村口,次数多了,青草甘美的气息再也吸引不了我,我便开始数数,一步,两步,三步。

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没有爸爸,我甚至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物存在。直到有一天,我正和憨憨玩捉迷藏的时候,憨憨像是感应到什么,开始“汪汪汪”喊叫,我跟着它身后跑,跑回院子的时候,一辆小汽车正缓缓离开,我赤着脚站在院口,看见副驾驶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不曾看我一眼,连余光都没有,我好奇的心莫名失去了兴味。突然,我看见后座坐着阿天,我大声喊着他:“阿天,阿天,哥哥,哥哥……”汽车并没有因为我的叫喊而停留,我跟着车子跑,憨憨陪着我跑,跑到村口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消失在我的眼前。

憨憨用它的头拱我,还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跑着摔倒的时候,划破了手掌,却没有感觉到疼。我有一种失去的预感,是失去阿天吗?我不明白。直到夜晚来临,外婆站在我的身旁,陪我看着那条通往世界的路,对着我说:“阿暖,回去吧,天黑了。”

“外婆,阿天还会回来吗?”

“会的,你要乖,等他回来接你。”

02

背着外婆走到村口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外婆的重量,一万三千二十一步,我额头微微发汗,要走到小镇上还有好多个院子到村口的距离。天已经黑透了,那零星的灯光也消失了,整个小路只有我腰间的手电发出微弱的光,月光开始在眼前变得清晰,我似乎很久没有注意过它的存在,在眼睛适应了黑暗,月光就显得格外温柔。

“阿暖。”外婆的声音很轻,轻得我好像产生幻听一般,听不真切。“阿暖。”外婆又喊了一声。

“外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阿暖,歇歇吧,走这么久了。”外婆一如既往的温柔,照顾所有人。

听着外婆的声音,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天外婆抱着我,对着妈妈说的话。

那天的天色很美,血色的夕阳染红了整个小院,妈妈穿着她最美的白色连衣裙,头发披散在后背,面对着那辆小汽车离开的方向,我和憨憨在村口眺望很久的地方。

之后的每一天,妈妈都一个人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那里,像望夫石一样,除了吃饭就是待在那里,谁也劝不动。直到我和憨憨玩闹,我不小心摔倒,哇哇大哭时候,她也没有反应,外婆抱着我安慰,对着她说:“小雅,歇歇吧,他已经走了。”

听见外婆的声音后,妈妈像是被惊醒一般弹跳了一下,随即开始大喊我的名字:“阿暖,阿暖。”

“妈妈,我在这儿。”

妈妈向我冲了过来,把我用力地抱进怀里,嘴里喃喃自语:“太好了,你没有走,你还在。他们都走了,阿暖也要走吗?”

“妈妈,妈妈,我不走。”可是我的回答并没有什么用,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婆就那样看着我们,摇摇头做晚饭去了。

那段时间是最恐怖的一段时间,妈妈一边嘴里念叨:“我应该把你藏哪儿?”一边把家里所有的柜子都翻了一个遍。到了晚上,我就会被她藏在衣柜里,那个漆黑狭小的地方,憨憨也被送走,因为它总是在衣柜外面“汪汪汪”直叫。

我在衣柜中哭着睡去,又会被她半夜突然出现而惊醒,她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说:“还好,你还在,你还在。”

外婆说妈妈病了,让我多体谅她一些。就这样,外婆出门劳作的时候,我就被妈妈锁在屋子里,她为了防止我逃跑,还把我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想起妈妈以及那段时间的自己,我有些沉默,我没有回复外婆,只是闷声朝前,这些年,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妈妈给我带来的伤害,却依然会在想起她的时候,心口疼痛得厉害。

“你真倔,”外婆在我身后感叹,“像你妈妈一样。”

“我不是她。”我轻声回答。我感觉到累,不知道是心里还是身体,总之疲倦就在我脱口那个瞬间袭来,我踉跄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外婆没有惊慌,也没有开口,等我站稳之后也没有开口,她好像知道我心里的悲伤,不愿再次碰触,我把捆着外婆的床单解开,说:“外婆,我们在这里歇一会儿。”

等我把外婆小心翼翼放下来,床单也随之铺在了马路上,我随即坐了上去。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自言自语:“外婆,我恨她,可是我也很爱她,但我更多的是可怜她。”

外婆坐在我旁边,她伸手拉着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粗糙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摩擦,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你,也许从未了解过她。”

“我不知道。”我愣愣地回答。

03

妈妈叫陶雅,从小就很好看。可是村子太小了,家里太破了,外婆又只会农活,外公去世得早,妈妈基本就是外婆带大的。

长大后的陶雅,温柔,甜美,胆子小。而这样性格的她,在一次外出中邂逅了城里有名世家的公子,她并不知道她邂逅的公子其实是已婚男人,在鲜花,礼物,情书的连环炮弹中她也不为所动,陶雅想走出大山,却不想靠出卖自己的身体走出去。许是陶雅的拒绝让男人更着迷,原本无所不利的金钱遭到了嫌弃,男人对陶雅更上心了。

一次陶雅晚上下班回家路上,被醉酒的路人调戏,想要对她用强时,暗中保护陶雅的男人从天而降,拯救了她。那个时候陶雅仿佛看见了她的真命天子,踏着五彩祥云来见她。和男人相处的过程中,陶雅发现了男人的涵养,学识,以及助人为乐的小习惯,这让陶雅欢喜不已,后来就与男人在一起了。

陶雅为男人生下了阿天,那个时候,她想要他娶她,才得知他已有家室。得知男人是有妇之夫之后,陶雅崩溃了,带着阿天回了老家。对于乡亲们来说,陶雅外出几年就带回一孩子,又不见身边跟着男人,流言蜚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等陶雅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陶雅在妈妈的帮助下,大声斥责乡亲,为了保护阿天,陶雅坚强又独立,很快陶雅努力生活的态度感染了乡亲们,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议论她了。

后来男人来找她,跪着哀求她,让她看在阿天的份上原谅他。他说他已经离婚,只爱陶雅一个人,还手忙脚乱地掏出离婚证明。陶雅看着阿天,愿意再给男人一次机会。男人出钱给盖了这个小院,陶雅以为男人还爱她,就又怀了女儿阿暖。

“再后来,男人丢下一大笔钱,带走了阿天,留下了你。”外婆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的小心翼翼,“那笔钱还放在你妈妈最喜欢的化妆匣里,她对我说,那钱是留给你的,谁也不能动。”

“你妈妈,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你别恨她。”

我说不出心里到底什么滋味,对父亲的期待早就在长大之后消失了,记忆中更多的是憨憨的陪伴以及妈妈把我藏起来的恐惧。

她捆着我的手脚把我塞进衣柜里的恐惧,深入骨髓,让我在很多夜晚梦魇。所以我恨她,因为她,我变得孤僻和冷漠,我害怕别人知道,我有一个“疯”母亲。

我抱了抱外婆,这个爱着我,支撑整个家的单薄的女人,我说:“嗯,不恨她。”

我起身继续背着外婆往镇上赶,外婆大概是知道我心绪有些不宁,安静地趴在我的背上,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会让我停下来休息,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也不知道脚最后迈了多少步。

04

走到镇上医馆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站在街角往来时路望的时候,我恍惚间看见妈妈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那里望着我们。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是我发现自己很想她。

医馆的门庄严肃穆,紧闭着。小心地把外婆扶着坐到医馆门口台阶上,我联系了医馆门上的紧急电话,在等待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妈妈。那天我也是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早上,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

是的,她疯了,每次我回家,她都疯狂地打我,骂我,然后再抱着我哭,说不能没有我。她想把我藏起来,可是我已经大了,她藏不了了,而那一次,她竟然疯狂地想杀死我。

那是一个暑假,我放假回家,妈妈在门口接到我的时候一切都是正常的,浅浅的微笑,贴心的问候,让我产生一种“爱”的错觉。晚上外婆,妈妈和我一起吃晚饭,妈妈在饭桌上竟然讲起了我小时候的事情,那段我与憨憨一起玩耍的天真烂漫时光。

妈妈说:“阿暖小时候可调皮了,不喜欢穿裙子,每天跟个假小子一样跟着大黄到处跑,回家就是小花猫。”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无与伦比的温柔,我以为她的病好了,那一刻突然有想要落泪的冲动。外婆也笑着,我感觉到了一种名叫幸福的东西。

只是没有想到,当我睡觉的时候,妈妈会拿着剪刀向我刺过来。那晚因为妈妈的异常举动,我胡思乱想了好久都未曾入眠,突然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于是假装睡着了,结果我听见妈妈站在我的床边说:“阿暖,阿暖,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睁开眼睛想要告诉她我不会离开她,却看见她拿着剪刀向我刺来,要不是我躲得快,或许我已经死了吧。

剪刀划伤了我的胳膊,鲜血直流。妈妈看我没有按她的预期死亡,又朝我刺来,边刺边说:“阿暖,乖,你死了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声音轻柔,眼神疯狂。

我不顾外婆的阻挠和她的意愿,强制性把她送去了精神病院,我对着外婆喊:“她再不去医院,下次就该杀了你了。”

想到这里,我眼泪突然掉落。外婆轻轻抱了抱我说:“阿暖别怕,外婆在呢。”

05

外婆的病需要调理,镇上的医生开了一堆的药,我背着外婆往回走的时候,外婆说:“阿暖,把阿雅接回来吧,我活不了几天了,我想她。”

我背着外婆一步一步往回走,脚步坚定,阳光洒在泥地上,空气中混着青草香,路旁的庄稼随着风摇摆,我望着那看不见小院却能走回去的路,我却仿佛看见了妈妈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小院那里张望的神色,只是她等的人变成了我。我想起外婆说她执意要留给我的钱,我想起她疯狂时候害怕失去我的样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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