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活到八十岁,我想,那时我会回想起四十年前的2019年。这个充满着躁动和迷惘的时代,处处显现着和谐而撕裂又无处不在的时代,有着迷之自信又不知前途何在的时代。
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改革开放同龄,我始终觉得自己幸运,有幸见证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经历所有的神奇与不堪。
四十年,放在历史中,不值一提,而对一个人来讲,这几乎就是半生了。我知道,在我的国家,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普通人的尊严甚至生死,都会让位于历史潮流,淹没在宏大的叙事中。
我们的故事无人知晓,只是一个个鲜活而丰富的小细节,但所有的鸿篇巨制,都是由细节构成。我们共同创造了一切,没有理由被遗忘,更不该被视作自生自灭的蝼蚁。
1
当我向童年伙伴求证那个耳聋的老太太时,他们已然毫无印象,忘记了曾经的恐惧和恶作剧。一个死去三十多年的人,怕是连儿女都难以记起,遑论外人呢?
老太太唯一的女儿早已远嫁,很少回来,只剩她孤身一人在家。一个人种地,一个人生活。头发蓬乱,驼着背,声音像她的身材,干枯尖锐,仿佛随时能折断。
我和小伙伴去过她家,她的家只有半截围墙。门窗玻璃损坏,糊着薄薄一层塑料布。屋内炉灶散乱,一张破旧的桌子。没有床,被褥和地面之间隔着草垫子。抬头,阳光从屋顶的大洞斜射进来。
他们说,老太太晚上会变成妖怪,顺着那个大洞飞出屋子。
那时已通了自来水,每个生产队只有一个水龙头。她佝偻着身子,提水壶打水,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她让在外玩耍的我们替她打水。
抢过水壶,我们跑向水龙头。有个伙伴说,小孩子的尿能让妖怪现原形,他尿在水壶里,然后接满水给老太太送回去。
我们躲在半截围墙外看老太太烧水喝下去,她并没有变成妖怪,这让我们很失望。她躺在自己的地铺上休息,伙伴觉得无聊,朝她身上扔土块,再一哄而散。
她追不上我们。
我告诉了父母。父母忙着种地,生产队的地刚分完,大家都忙着种地,他们从不管这些事,没有责骂,更不会告诉我们要尊重他人。
老太太自生自灭,没有人帮他,也没有谁到她家里看看,从邻居到村委。理由只有一个,她有女儿。
我不知道该责怪谁。父母曾告诉我,分地后的第一年,家里人就不再饿肚子。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见识过种地的辛苦,从翻地到播种,从除草到收割,全都由人完成。镰刀割麦,白居易说“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当时依然如此。
大家辛苦种地,填饱自己的肚子摆在第一位,谁会关心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她死得悄无声息,然后房子逐渐坍塌。后来,邻居从她女儿那买了这块宅基地。最后,村庄搬迁,全被夷为平地。
弱者从来都是弱者,他们得不到同情与帮助。是的,我们可以说,那是一个刚刚开始变革的年代,几乎没有社会救助体系,老太太是时代的牺牲品。
可牺牲品也是生命。
我看得懂官方报告,读得懂光鲜的数据,但我对周边的人感受更直观深切。谁都不应该成为牺牲品,一个现代良性社会,让每一个人活得有尊严是底线。“走了弯路”,一句轻飘飘的话,有人则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数据冰冷,生命有温度,有温度的生命淹没在冰冷的数据下,且发不出任何声音。
2
我对上世纪九十年代早期的那次物价上涨,有着深刻体会。
馒头由五角钱两个涨到一块钱,一个月四十块钱的生活费,翻成八十块,仍然让读高中的我吃不饱饭。
那个上课从不听讲的同学,抽五块钱一盒的烟,他不在学校食堂出现,天天在校门口的饭店吃饭,每天冲三包豆奶粉。他皮鞋锃亮,衬衫洁白,喷了定型摩丝的头发,昂扬向上,与灰暗低沉的成绩形成鲜明对比。
我和最好的朋友吃着难以下咽的食堂的饭菜,穿破旧衣服,埋头苦读。
光鲜同学看不惯认真学习的我们,他把鞋油捏进朋友的牙膏,因为他知道我们回宿舍,熄灯后才刷牙。他掀起朋友的床垫,把水泼在床板上。
据说,老师教训过他,不过最终不了了之。因为光鲜同学的父亲是教委主任。
他让我们更加努力。
努力考大学的意义,不只是有个饭碗那么简单,还能让我们摆脱农门,不受欺负。
有时候,努力的理由很卑微。它不像现在,赋予那么多的意义,我们只是想走出噩梦般的现实。
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和朋友都考上大学,光鲜同学高一没读完,在他父亲运作之下,去了一所职业学校。
普通人只能依靠自身,凭苦读和学习改变生存状态,因为我们没有任何资源可以利用。对特权的憎恨,或许就是在那时形成,直到现在。我承认地位的高低,也承认收入的差别,但是在规则面前,每个人都应平等。享有特权的人,逾越了规则,不仅不受惩罚,反而成为有能力的标志。
在今天,我们看到了很多特权在渐渐消失。然而这只是表面的收敛,很多时候,它以更为隐蔽的方式出现。与当年比,改变的只是形式,本质从未改变。
大学毕业,朋友考公务员,当了警察,我当了老师。有次,他跟我说起,那个光鲜同学,成了他的同行。
我们辛辛苦苦,终于稍微向上走了一步。而那个无学历无能力的同学,却无需付出太多。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我们即使学会低头,却始终认为,这并不合理。
因为,特权侵犯了普通人的努力,它让努力、自强、拼搏等诸多美好品质变得毫无意义。
良性的社会,可以有各种差别,却不该侵蚀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生命权、财产权,规则面前平等的权利。人权的确立,需要去除特权,四十年前、二十年前、今天,种种现实,并没有让我们变得乐观。
3
上一个十年,充满种种疯狂。
经过市场的洗礼,网络的普及,民智渐开。然而,我们冲破藩篱的头脑没有用到科学、学术、文化等真正让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方面。那是个不顾廉耻追求财富与权力的时代。
我和我的同学朋友都已踏入职场,我观察研究他们,同时感受自己的生命轨迹。失败者各有各的理由:判断失误、不够勤奋、未能抓住机遇、没有眼光。而大部分成功者却有一个共同原因:拥抱权力,而且热情。
那个卖石材的朋友,他的客户主要是领导。只要领导一个电话,替他们吃饭买单,安排游玩,处理私事,马上处理。
只要和领导处理好关系,我就不缺订单,而且是大单,结账还及时。我不用跑工地,不用研究市场,甚至板材可以高于市场价。他说。
有个做餐饮的同学,精心维护着和周边企业及各个部门领导的关系。他说,我不需要什么散客,只要领导来,我的店就可以活得很好。维护关系的方式多种多样,但原则一样,给与私利并让他们心里舒服。
还有一位默默无闻并不聪明的朋友,颇受领导重用,前途光明。他的秘诀不是研究工作,而是关心上级喜好,照顾好领导的家人。
上个十年,是会做人比会做事更重要的年代,是拥抱权力重于拥抱实力的年代。
即使到今天,我也没有看到情况有多少改变。
我是哈耶克的信徒,相信自由市场自由配置。人之所有对权力趋之若鹜,就在于资源掌握在权力手中。其实,我不该责怪他们无羞耻的行为,这不是追求财富者造成的,而是掌握资源者有意为之。
如果还有印象,我们忘不了那场灾难,和灾难之后的盛会,忘不了被关闭的媒体,更忘不了铺天盖地的宣传。
它告诉我们,来吧,拥抱权力,我给你财富。他说,去挣钱吧,除了挣钱,什么意见都不要发表,我给你面包和娱乐,其余的,什么都不能想。
人活着,除了生存,还有更高贵的东西,那是思想和精神,是自由的意志和力量,和对未来前瞻的眼光和对良知的坚守。
上个十年,联想已壮大,华为在积蓄力量。因为有眼光,因为对知识的尊重,更因为坚守,华为在今天显然成为民族企业的支柱。这值得庆幸。
不幸的是,并没有第二家这样的企业。我们在赞美华为的时候,是否想过,偌大国家,只有华为,到底原因在哪?
我一直认为,批评不会击倒一个人,只会让他更强大。我也相信,一个人只要获得自由,自然会焕发强大的创造力。免除被打压的恐惧后,人才会宽容而自信地创造自己的生活。
正常的状态不该如此吗?那十年,偏偏不是。
历史告诉我们,靠压榨及暴敛获得的财富,终究不会长久。然而,我们却充满自信。
4
如果概括最近十年,孔尚任《桃花扇》中几句话最为贴切。
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真的,没有什么不可能,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我们见证了太多的突然兴起又迅速消亡,从科技到名声,从文化到娱乐,今天你红了,明天就无人理会。
散落了一地鸡毛的时代。
积攒的财富让我们渐渐迷失,迷失在当下的欢快,迷失在对未来毫无预见,我相信走着坚实步伐建立起来的自信,不相信穷人乍富的强大。财富对于一个没有头脑的人来讲,将是巨大灾难。
社会趋向原子化,我们分化成一个个松散的个体,努力经营自己的空间,互不碰撞,甚至躲避,无法凝聚共识,为前途,为后代,为有规则有尊严生活的共识。
底层无上升通道,中产卡在瓶颈,高高在上人物愚弄大众。我看到很多人的努力,却看不到他们目光中的希望,从中年人到年轻人,到坐在课堂里目光呆滞的孩子。
鲁迅说希望如地上的路。多数人走的是追求财富的道路,难道我们的希望是财富?难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是的,没有别的。我们固守一方天地,经历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关心他人,不希望自己被打扰,不想参与到公共事务中,除了追求财富,其他万事随缘。
之所以变成一地鸡毛,不是资本的投机,也不是人心的散乱,而是疯狂过后的残骸。
大学中逐渐削减文史哲专业,多年的读书经验,我也极少听到国内有理性有思辨振聋发聩的声音。它们,于经济无补,于治世有损,也难怪走向没落。我们成了一个聪明又有方法的民族,唯独缺乏了智慧与自由理性。所以疯狂才会一次次上演并席卷所有。
直至一切变为笑谈,化为遗忘。
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意识到我们的承平时代正处于深深变革之中。这种变革。不是更加封闭与极权。而是每个人面对眼花缭乱现实,回归内心,自我意识觉醒。
等有一天,我们不再被迷惑,确立自我权利。相信自由,相信自己的努力与实力,得到承认,不被特权随意侵扰和剥夺。承认差别的同时坚信平等的规则。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称得上是现代社会现代意义上的人,称得上抛弃了空洞口号后真正的人。我坚信,这场变革已逐渐到来。
5
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的话仍然正确,没有民就没有国。
生命不像蝼蚁般活着;不看权力的脸色;不同出身却处于同样规则下;不再为了生活依从于哪一个人。我们活出自己的自由,我们得到彼此的尊重。每个人有意义地活着。
但愿,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