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祝我分手快乐

印象中父亲似乎从未抱过我,就连牵手,也只模糊地记得似乎只有在高三家长会结束时,我与父亲和着人群一同走在校园中,身旁的家长和孩子无不亲密地簇拥着彼此,而在这样的氛围中,父亲许是觉着我们这样隔着一人的距离并肩而走太过怪异,于是摸着鼻子走过来对我说:“晴晴,牵着爸爸的手。”

那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我开家长会,此后我升入大学不过两年,暑假即将开学的某个日子,盛夏炎炎,逼仄的客厅里,吃晚饭时开过的空调早已如年迈的老翁沉沉睡去,父亲在这样一个蚊子也不愿飞进的空间里闷头抽着一根又一根的烟,彼时我从隐约的渴意中醒来,走出卧室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不等我如往常问道:“爸,怎么还不去睡”,父亲便先声夺人地扔下一句:“晴晴,爸爸等你走了就出国了。”

“出国?到哪里去?哪个国家?”

“一个人去吗?”

“去干什么?”

“多长时间回来?”

“……”

我连珠炮似的问题并没有等来解答,灯昏影静,父亲半是不耐半是疲惫地冲我摆摆手,淡淡道:“先回去睡觉吧,过两天跟你说。”夜已太深,我没了抗争的想法,即便知道父亲的“过两天”是经常等不来的约定,我还是点点头,说一句“那你早点睡吧,别熬了。”父亲吐出一口烟,没有回答。

后来果真如此,临近出国,父亲有太多事情需要安置,常常白天一大早便出去,晚上我们业已入睡才姗姗归来,问起母亲,才知道原来那头父亲回了老家给爷爷奶奶收麦子,这头还要紧赶慢赶地办各种手续。一天吃晚饭的某个间隙,我问母亲:“爸爸要出国了都不跟我说点什么嘛?”

母亲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头也没回地道:“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顿了一下,附和道:“也是。”

也是,我与父亲之间向来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如曾经上高中时,父亲不知道我的班级、不了解我的学习、不过问我的成绩,一如我无数次询问父亲的工作、生活和交际,而最后只换来父亲短短的一句“大人的事儿,小孩儿懂那么多干什么?”

所以我不了解父亲,除了他是我父亲,除了他每月给我生活费,我叫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到底有什么区别?

开学的日子很快来临,父亲清晨送我到机场,简短地嘱咐了我“注意安全”、“好好学习”之类的话,便招招手示意我一个人到机场大厅去,为了不让沉默的野兽有任何侵袭的可能,父亲嘴上直说着:“我走了,走了,这儿不好停车”。父亲实在是个拙劣的撒谎者,他自以为高明的借口,在我长大后,终于成了我们沟通的唯一桥梁。

尚在国内工作时,父亲便很少与我通电话,偏居不同的半球时,父亲与我的沟通更是少得可怜,以致大学的最后两年,即便我在学业上逐渐得心应手不再繁忙,父亲仍旧一月才与我通一次电话。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我想父亲大抵也是习惯了的,自我记事起他便三年五载地在外务工,我们对于缺席了彼此的生活实在是习以为常。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西南某城市继续念研究生,入学一周后,我拨通了父亲的视频电话,视频中父亲那头仍旧艳阳璀璨,我在这边却已夜幕幽微,伴着耳边窸窸窣窣的虫鸣蚊哼,我在校园绿地的一把长凳上坐了下来,父亲恰好不忙,氛围正好,我空前地想要和父亲倾诉我到了新环境后的种种新奇与委屈,刚刚兴致高昂地说起食堂卖山东煎饼的叔叔夸我长得漂亮,父亲便如同我触碰了何等的禁忌,岔开话题道:“闺女是长大了,不过别人随口说的话可不能当真,还得把功夫都放到学习上。”

我明白父亲在担忧什么。他害怕我骄傲、害怕我因为爱美或恋爱而耽误学习,抑或者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安坐在教室座椅上摇头晃脑背书的“好女儿”兼“好学生”,每当谈起我被男孩子追求、被异性夸赞的话题,父亲的过度敏感无不透露着——他在害怕我的长大。

然而我并不害怕父亲的变老。

研究生于我而言是人生的又一阶段,我不再是刚上大学时那个懵懂青涩的小女孩儿了,我渴望恋爱渴望亲密的感情,渴望从父亲那里听到他给我的建议和指导,可什么都没有,依旧什么都没有。父亲接着自然而然地问起我的学习,我嬉笑着告诉他一切都好,甚至故作骄傲地说:“到底是好学校呢,各种资源和校园里的环境都比以前的好太多啦!”

父亲不再询问,我们挂了电话,夜幕低沉,四周一时寂静无声,我捏着手机渐渐发起了呆,昏黄的路灯在手机屏幕上映照出我冷静哀伤的面孔,索然无味,只觉索然无味。

研究生的学习比我预想的繁忙许多,同辈压力竟比本科时愈加强烈,我一方面要应对各种闻所未闻的术语与漫长的课堂展示,另一方面还要处理年龄渐长后陡生的财政压力,每天在各种信息里看得眼冒金星、焦头烂额,因此与父亲的通话自然而然地少了,一月一次、两月一次,后来干脆完全没了打电话的想法。

慢慢地,我完全适应了研究生的生活节奏,在发现所学东西无甚意义乃至无甚用处之后,我打定主意不再重复曾经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转头热烈地投入到各种重要或不重要的活动中,其中的一项联谊活动使我与一个计院的男生相识,我们对彼此很有好感,他几次请我外出吃饭、看电影,作为回应,我常常送他一些蛋糕和零食,渐渐地,如同标准步骤般,他向我表白,我答应了他的表白,我们在一起了。

尽管我们并不和其他情侣一般总是腻在一起,但对方是个高挑帅气、风趣幽默,且能言善道的人,作为一场初恋,我满心以为一切已经足够好,然而不过两个月后,男生忽然郑重其事地约我外出,说有事和我说,可笑的是我还以为他要给我准备什么惊喜,精心梳妆打扮后,我刚在咖啡店外坐定,他便开口道:“对不起,我骗了你。最初我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才赌气报名参加了那个活动……后来我们和好了,可我不忍心就这么——”

戏剧化的开场,不是吗?听完他似是而非、前后矛盾的解释,我从一开始的愤怒屈辱,完全变成了戏谑荒谬,起身离开时,我最后看了那个男生一眼——他低着头,似是十分丧气且懊悔,而我已无心分辨他的这副模样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使然,回到宿舍后,我干脆利落地拉黑且删除了对方的联系方式,然而临到打开电脑准备学习的时候,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的,我闭上眼睛醒神,一睁眼,发现几滴眼泪直直地落到了面前的书桌上——我竟然哭了?

为了这种人,为了这种事情流眼泪?我竟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强装镇定地抹去眼泪,我逼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夜晚来临,我深觉疲惫,打算外出走走放松一下,如往常一般走到宿舍外一条僻静的马路上,没走一会儿,忽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打来的电话?

实在稀奇,接通后我刚要开父亲的玩笑,谁料父亲上来便质问我:“怎么这么多天都不给爸爸打电话啊?怎么越长大越不懂事了?真是白养活你了!”震惊过后,我想起,哦,是了,已经将近两个月没和父亲通过电话了,他生气也是正常的……可是,可是,我呢?

积压的委屈一时涌上心头,我嗤笑一声,对父亲同样大声道:“爸,你还说我呢,你怎么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你就没有想过我吗?不想知道我每天都干了什么吗?你根本不关心我,我开心也好难过也好你在意吗?我也是人啊,我也有压力有烦恼有感情,我不是机器人啊……”

说到最后,我几乎哽咽,一通发泄后才觉自己失态,吸吸鼻子,我笑一笑对父亲说:“爸爸,你是不是被我吓着了?我就是最近心情不太好,没有怪你的意思哦,你工作那么辛苦那么忙,确实也没有时间打电话嘛。”

父亲沉默了,视频中只看得见一片发灰的白墙,父亲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我已无从探究,只听到父亲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没事,你好好休息,我过两天再给你打。”

又是“过两天”?我无声地笑了一下,轻声对父亲道:“好,那爸你记得好好休息。”

过两天,过两天,父亲你可曾知晓,你的两天也许是我永远等不来的永远,而我已逐渐长大,不是小时候那个数着指头等着你回家的小娃娃了,您说过两天便过两天吧。

周六下午,午睡过后我赖在床上郁郁寡欢,室友们都已外出,我一人在不大的房间里也觉十分寂寞,昨日种种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轮番上演,一会儿是前男友故作忧伤的面孔,一会儿是父亲视频里露出的那面白墙,一会儿是我一个人掩面低泣的落寞身影……不知不觉眼泪又流了出来,小声呜咽地时候我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宿舍里也没别人,我今天就允许自己哭个痛快,蓄满了力准备大声嚎哭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一连串聒噪的音符如同迅猛的闪电抽打在我的脑神经上,我大张着嘴,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是父亲。父亲竟又打来了电话。

“喂,爸。”我装作刚睡醒的模样,沙哑着嗓音问道:“怎么了吗?”

父亲咳嗽两声,轻声道:“刚睡醒啊,爸爸是不是吵着你了?”

“没有,”我嘟囔道,“您找我干嘛?”

我听见父亲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几秒后,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晴晴,昨天……是爸爸错了,爸爸想了想,我确实没有主动跟你打过电话,对你的关心也不够,你有怨言是正常的,爸爸向你道歉,以后,爸爸保证,每周给你打一次电话好不好?”

父亲说话的时候,我慢慢地从床上坐直了身体,将屏幕放至眼前,他说完的时候,我吸着鼻子笑了一下,哽咽着对他撒娇道:“老爸你骗人,我都看不见你的脸。”

镜头晃了几下,父亲发红的眼底映入眼帘,下一秒镜头又挪开了,他咳嗽两声说最近感冒了,传染给我就不好了。

这个大骗子,谎话都编不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扭捏着开口道:“爸,我也要跟你道歉,我说你不关心我,可实际上那只是我害怕被你指责的借口,平心而论,作为女儿,我应该是那个多关心你的人,可我总是借口学习忙也总不跟你们打电话,而且……昨天……我——”

“失恋了对吧?”父亲突然道。

我本想问“你怎么知道”,父亲呵呵笑了两声,了然于心地说:“我看了你的朋友圈,猜出来的。我闺女我还不了解嘛。”

朋友圈我只发了寥寥数语,还是立志好好学习之类的网络流行语,父亲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很想问,但那段令我倍感挫败的恋情还是不谈为好,我故作大度地对父亲说:“不愧是我爸,女儿我确实失恋了,更准确地说,是被一个渣男给骗了,我难过是因为自己太蠢识人不清,你可以安慰女儿我,但是不要同情我。”

父亲于我默契一笑,朗声道:“不会,爸爸给你唱一首《分手快乐》,这是你老爸我昨天晚上特意去学的,唱得不好听不许嫌弃啊。”

这次我终于发自内心的笑出了声,仰头躺倒在我温暖的小床上,耳边是父亲走了调但依旧悦耳的男低音,那一句句的“分手快乐/祝你快乐/你可以找到更好的……”,是比一段青涩的恋爱更加浪漫,更加动人的所在。

我的父亲,他原来也是个浪漫的人,他原来也这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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