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老何塞的疯掉，有其必然的社会逻辑和文学逻辑。

对于社会逻辑来说，他孤独，如叫喊于生人之中，没有人对他赞许，也没有人对他反对，众人对他均漠然，或者嘲笑他头脑中的古怪想法和有时不可思议的怪异行为，

社会于他来说，就像一个大荒原，他站在这个荒原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独怆然而泣下。”

对于文学逻辑来说，老何塞必须让位。

让位给谁呢？那就是他的二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养女。故事还得接力下去，甚至比老何塞更精彩。

老何塞对自然的充满幻想，妄想用科学改变世界的谵妄，现在需要他的儿子，尤其是次子奥雷里亚诺来接力了。

儿子与他不同的是，使用暴力手段来改变。方式虽然不同，可是，本质上却与老何塞如出一辙

————一样的执著，一样艰韧不拔，一个的勇气百倍，一样的喜欢折腾。

所以，老何塞除了发疯之外，还有一个必然的结局：那就是死亡。

在他疯掉之后，随着时光流逝，他的儿女们渐渐长大，而且，都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天性，是老何塞的性格的变种：

大儿子跟着吉普赛人跑了，次子奥雷里亚诺搞了革命，女儿阿玛兰妲与养女丽贝卡为了意大利年轻的钢琴调理师争风吃醋，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斗，

乌尔苏拉担负起这个家庭的重任，成天担惊受怕，有时被压抑到极致，不得不找到被捆在栗树干上的老何塞大倒苦水。

可是，老何塞对此竟然一无反应：他继续呆在他构建的迷宫般的虚幻世界里，实现着他的种种设想。

这就是说，老何塞已完全游离于这个现实的世界，而升入他那谁也猜不透，搞不懂的世界里去了。

他的肉身是在栗树干旁，可是，灵魂，早升到天国了。

乌尔苏拉接到正在外面打仗的儿子奥雷里亚诺的来信，说他预感到父亲将要死亡。她对儿子的预言深信不疑，于是，找人把老何塞从栗树干边拖到家里的卧室床上。

可是，长时间的捆绑，老何塞一转眼，又不由自主跑到栗树干下了

——他已养成了习惯，成了条件反射，下意识地认为，这儿就是他唯一的家。

乌尔苏拉好气又好笑：怎么着也不能让老头子死在栗树干上呀，她便把他又弄到床上，并把他捆起来，天天亲自喂他饭吃喂他水喝，并给他讲儿子的一些事情，试图与他交流，以唤起他的清晰的记忆。

但这一切都徒劳无益。

老何塞此时跟谁在交流？

在跟死去的人交流，跟他年轻的时候失手杀过的邻居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交流。他一直对他心存愧疚，认为自己杀了他是这一辈子最值得惭愧的事儿。

还有那个给他带来神奇幻想的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交流。

他的灵魂与他们在房间里东游西荡，很是惬意，很是欢快，也很满足。

一个人，如果活着只剩下天天往忆往事的时候，那么，这个人基本上废掉了。

一个人，如果生命还在，却大脑与灵魂天天与死人打交道的时候，那么，这个人基本上要走向死亡。

因为，过往的人和事，会耗费你在阳间的真气，使阳气逐渐被置换掉，充塞着乌浊森森的阴气，从而使得灵魂脱离躯壳，升入天国，远走他乡。

老何塞于是就这样静悄悄地死在了床上。

他年轻时很怪异，很特立独行，那么在他死去时，也很怪异：

逃走多年的仆人卡塔乌雷，这个印第安人又回来了，他身穿黑呢大衣，一顶同样漆黑的巨大帽子压至忧郁的眼际。

他姐姐问他为何回来，他用庄重语言答道：
“我是为了王的下葬。”

很神秘是吧？这个已失踪多年的仆人，就能预料到老何塞将死，而且还把他奉为“王”！

不愧为“王”！老何塞的确是在他那常人不易理解的世界里，是一个“王”，而且，是一个伟大的“王”！

因为若干年后，他那些激情类的幻想，都逐一被人类所证实，并充分享受到因此而带来的一切令人目瞪口呆的成果。

不愧为“王”！当木匠为老何塞打造棺材时，天开始下起了花雨。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

这花雨邪了门，在马孔多落了一整夜，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

天快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似乎在为老何塞的出殡，染织上了一层“王”的金碧辉煌。

老何塞死而未死——他的基因被儿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很好的复制，正把整个国家搅得翻天地覆，一如老何塞当年折腾的性格。

老何塞盖棺论定：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但是，他的思想太过超前，为时代所不容，那个社会容纳不下他，他只能在自己的小屋里玩味他那魄丽的幻想。

他对社会的贡献是建了一个马孔多，为家族的贡献是弄出了一个大闹天宫的儿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并把自己的狂热和执著深深刻在他的基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