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自由与牵绊

土壤抓住了树根,也给它无尽养分。


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在沉沉的夜里走一走。

当然,我也喜欢两个女儿温暖的脸贴着我,柔柔的手抱着我,虽然她俩的安慰有奇效,但我还是喜欢一个人慢慢走一走。

路两边大大小小的窗户里,燃起昏暗的灯光。人声从窗户的缝里飘出来,偶尔可以看到一楼人家客厅里半幅电视屏幕闪烁着熟悉的画面。

迎面遇到一个牵着狗的女人,看不清面目,只看到两只狗和一个人模糊的轮廓。我想她和我一样,也是喜欢在这样的夜色里消解烦闷的人,让内心宁静下来,想一想那些没想明白的事。

奶牛猫和大橘卧在圆形花台上,淡定地看着我走近,胆子大得很。

花台中央种着一棵漂亮的石榴树,大女儿每次回来都要来看这棵树。她说小时候每回偷溜出去玩,只要找到这棵石榴树,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所以,它在她心目中几乎就是家的代表了。要不是她说起往事,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到这棵树。

她俩对小时候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却一直记得这棵石榴树。长大就是如此,两代人之间,既有共同的美好,也有错位的时空。我记得的,她俩不记得了;她俩记得的,我却不记得了。看来趁我们在一起,得多做一些特别美好、忘不了的事啊!

我怔怔地发呆,两只猫开始互相舔毛秀恩爱,仿佛在嘲笑我形单影只。我说:“哼,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有舔毛的,只是没带出来罢了!”

夜色包围着我。路灯拉长我的身影。像是又回到了母亲专属于我的怀抱。我想像在暗绿的洋里漂浮着,全身心的放松,整个大脑也放空。

我很幸运,没有太多烦恼,欲望不多,想要的也都拥有。父亲每回见我总说我福报大,我听了有些沾沾自喜,但立刻告诫自己要戒骄戒躁,生怕到手的福报飞走了。可惜人总是不知足。得到一些还想要更多。我曾经想要的“更多”,大约就是彻底的自由。

以前我以为自由,就是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但我为这自由付出了健康的代价,现在是讨不回来了。

不过,我现在对自由的理解又有了不同。自由是必须放下所有的牵绊。我清楚自己做不到,我像一棵树把根深深扎在土壤里,土壤抓住了我的根,我既失去了一些自由,但同时也从这土壤里吸取着无尽的养分。如果我离开土壤,就会枯萎。爱情亲情是牵绊,也是养分。我们一起经历风雨,也有晴空与繁花。

无论与先生还是孩子相处,我觉得首先应该要学会如何做朋友。人与人之间一定要有合适的边界,因为有边界才能够做到互相尊重,不会强求对方和自己一样。我和先生吵架不多,也懂得自我反省,可能内心都不想向曾经深爱的人露出自己丑陋的潦牙。

女儿真是奇妙的存在,她俩的降生仿佛让我重新生长了一次,又像是多赚了非常不同的一辈子。嗯,上辈子我一定帮了她俩很大的忙,才让她俩这辈子来报恩,让我做了一个不操心的幸福妈妈。真想不会老,不会病,永永远远在一起啊。想到这里略有伤感,人总是矛盾的,有时需要想得长远些,有时又不能想太长久的事。

一座大宅在湖畔伫立着。辉煌的灯火照着雕龙画凤的入口壁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贵气。里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黑得吓人。不远处,一户人家小小的院子隐藏在林中,大人和孩童的欢声笑语不断,让人感觉住着其乐融融一大家子人。人和人的生活如此不同,哪有统一的标准呢?不管欲望几何,境遇如何,要自己渡自己,向着光亮的地方去。说来也简单,有时只需要换一种想法,换一种做法,就换了一种活法。

我慢慢走在黑沉沉的夜里,环顾四周。这个世界仿佛与我无关,又仿佛都属于我。脚步经过处,青蛙跃入水中,鸟儿飞过头顶,是我惊扰了它们的梦吧。我会不会无意中作了那只蝴蝶,引起了世界另一端的一场海啸?

湖畔那棵巨大的柳树还和五年前一样,但高了许多,依然沉默地驻立在路边。它的一半身体多年前被雷劈中了,黑压压枯着,垂着些深褐色枯枝。但即使只剩半边身体,它还是顽强生长着,那种残缺而扭曲的茂盛,透着一股不认命的劲儿,这也是一种灿烂的生命伸张啊!

我走累了,于是走过去靠着它。树荫笼罩着我,枝叶的轮廓那样清晰,我们彼此静静地注视着。我忽然想起一个医生朋友曾经告诉我,有一种自然疗法,对她非常有效,就是通过树将自己和自然连接起来,将心中所想告诉它,让自然接纳自己,让心灵融入自然,便能得到彻底的疗愈。

我开始迷信起来,悄悄使了点劲,紧紧靠着这棵大树,用脸颊贴着它粗糙的树皮,用双手拥抱着它,把心里想讲的话低声说出来:“请将我的疾病带走,请将我的烦恼带走,请给我智慧,请给我胸怀……”我趁着夜色,放心做着傻事儿,声音大起来。

不远处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是烟抽多了的人按捺不住的喘息。我慢慢走过去,发现是我认识的一只狗叫做麦克的在报警,它看我这黑影子靠近,喘得更厉害了。这是一只很老的柯基,平常出来散步走得很慢,走几步就要歇一会儿,主人每回喊它回家,它就把头扭向一边不理会,甚至直接趴在地上,主人也只好作罢。年迈的它还认真履行着夜里看家护院的职责呢。我说:“嗨,麦克,还没睡啊!”它认出我来,便不再喘了,在院里趴下,用温柔的眼神看我,嗯嗯两声,好像在说:“是呀,太晚了,快回去吧。”

不知不觉中,这条路将我带回了离家很近的地方,这样一通胡思乱想之后,我又高兴起来,日子长着呢,要开心地过。

下雨了,电话铃声响起,准是三个人中的一个要问我在哪里,怎么还不回家。

回喽,那亮灯的小楼和门前的花,远远的,正向着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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