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有时候，你会莫名其妙突然让自己停下来，喧闹的四肢归于乖宁，某时你的眼睛从你的脸上逃出去，蹦跃到你的对面，以一种七分爱怜三分讶异的眼神反观着你，以及你周边残破光怪的一切。那一刻仿似时间如一只被水充满的气球爆掉，一阵令人迷醉的妙音蓦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掐灭，但见无数飘飞的碎片、羽毛和尘埃瞬间像被点穴似的旋即悬浮半空，动弹不得。片刻，或是万年之后，它们才以春笋破土般的慢镜头方式朝相反的方向，以每秒33帧的速率倒退，直到回归原点。

      但就在那一刻，你讶异迸溅的瞳孔瞬间变大，镜子中的你使人想起店名粗糙的音像店橱窗下进口惊悚片碟盒上那幽深的黑眼睛和浮夸的绿嘴唇。你的目光中闪耀着比夜空更深邃的星状惶恐，难以置信的，无需光照，你的脸在梦里梦外都一样阴森。除此之外，你难以定义你的心情。你只是牵强地拉动一下嘴角，试图证明自己是个活物，不同于老木匠的木偶匹诺曹，不得不说，这次你取得了成功。

      你感觉自己刚从一场毫无边际的迷梦中惊醒，更可怕的是，你睁眼所见，竟与梦中那光怪陆离的一幕幕背景相同。你牵着拖在地上的影子被人追杀，跌跌撞撞一路狂奔，但最后你还是比影子落后一步冲到那个午夜的交叉路口，但这时突然全城霓虹全灭，万籁俱静，车马骤歇，但33秒前，这里还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灯火辉煌。你吃了一惊，猛一抬眼，发现信号灯突然亮了，红灯、绿灯交替闪烁，让你眼花缭乱却又无所适从，正在你心急如焚进退维谷时，突然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浪笑声四起，你不禁两股战战凉气倒吸，以身抢地，紧紧抱住地上那个同样张皇无措的影子以求安慰，这样持续了大约33秒，那一阵好似来自地狱的笑声才戛然而止，但那悠长绵延的尾音就像潮湿的磁带被搅带了似的发出怪音，在你右耳边缠绕了五六圈才终于被夜吞噬。

      你惊魂未定，但仍心有余悸，你感激这一切终于消停了，但只听得一声巨响，你脚下的路口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裂口，你惊恐万状地呼号着，拼命扯住自己的影子救命，不曾想却跌进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迷梦里。这次你发现了不同的是，你的影子拉着你的左手，正在无比艰难地带着你向上攀登，你不禁抬头看了看，那里似乎是一座悬浮在迷雾中的山，视线所及云雾氤氲的山体与你在古老的羊皮卷上一睹过的歌特式城堡所在地十分相似，你竟然有些振奋，就像窃喜于能一探尘封已久的秘密。最后，你的影子费尽全力，你气喘吁吁地登上峰顶，然而映入眼帘的不过是一个浓烟弥漫、岩浆横流的火山口，你失望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时你似乎并未察觉到灼痛，但你的影子突然从地上弹跳起来，身上冒起了青烟，这让你吃了一惊，然而更让你惊骇的是，你顺着你影子的眼神看向自己，才发觉自己的脚竟燃起腾腾的火苗，直烧向你的腿根。

      你呀呀怪叫，不得不和你的影子跳起来相互交裹着一起滚下山去，这样的跌宕起伏因为有了坚硬的岩石和滚烫的岩浆作铺垫而显得刻骨铭心。就在你翻滚到第33圈的时候，你终于从噩梦中嚎叫着滚下床来，但在梦中离你不远的场景却是一片如诗如画、可望可及的宁静湖泊。你很火大，你一边脱着被烧得满是窟窿的睡衣，狠狠地将它扔在地上让它们继续燃烧，然后开始了一段向死而生般悲壮的狂奔，当你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的时候，你的奔跑速度刚好是33英里每分钟。这时你发现，你头顶烈日背山赴水忘我裸奔的样子很像祖宗夸父当年逐日的情形。说实在的，这时的你已无心去经管满头满身喷薄的汗水，却在奔向湖边即将跳下沐浴的那一刻猛地急刹，回转身来，对着刚刚用脚刹搓擦出来的两条长印叹了口气，朝紧随而来的影子施了个礼，一抱拳，咧开嘴想笑得惨烈些，但那影子却又倏地收缩了身影，在你的脚下静止不动了。

      你突然哑然，但你却听见一阵笑声从四面环绕着向你滚过来，你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捂住了嘴巴，可没想到那声音虽是你的，却不受你的控制，无论你如何努力，也无法断定它源自究竟你的后脑还是胸腔。那笑声神秘诡异，听上去有几分滑稽可笑，沉闷绵软却又透着些厚实劲道，你隐隐听出，它的余音似乎是——君是谁？所在何处？来自哪里，去向何处？可有悲耶，可有喜乎？换此一生，又当如何？

      那一刻，你突然感觉为难，你已经很久不思考了，这感觉有点好笑，但你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笑过了，你想起了童年纪念册中那样的笑容，还有记忆中那片无羁童稚的笑声，还有那片笑声背后那些招展的花儿们。那一刻，你不想再捂住嘴笑，也不再想默默流泪，而是大方地把手放下来，像给自己助兴似的把手响亮地拍了起来，就像一个庄严的仪式，这时你仰起头来调整了一下表情，你要模仿儿时无忧无虑时的你，从梦中那颗月亮背后抓了一大把云就变成了棉花糖一样，张开嘴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但你又觉得光笑而没有眼泪不够真实，于是你一边笑，一边追忆那些破碎的梦，残缺的情，撒手的人，紧闭的门，变冷的心……你终于笑着哭了。

      但就在你带着血泪的笑声响起的那一刻，你讶异于它听上去竟似曾相识，你不禁一怔，同时想起梦里那阵让你心有余悸的笑声来。你厌恶这猝不及防的笑声，你不想整个人被这笑声左右摆布。但你有心无力的徒劳表明，你无法掌控你的笑声，包括你的影子，虽然它们是随你终生的。你拿出手机开始计时，这笑声绵延了三十三分钟，这刷新了你的最佳纪录，可惜你并不为此骄傲。你并不为此狂喜，反而却觉得悲伤。你觉得它就像你活的这三十三年那么长，而你也悲悯地懂得，笑这三十三分钟比活这三十三年更让人疲惫不堪。欣慰的是，这笑声最后的休止符是两行悬而又滴的眼泪，和一个带着哭腔的尾音。那个悠长的尾音就像潮湿的磁带被搅带了似的，在你左耳边缠绕了五六圈才终于被黑暗吞噬。

      呀呀，你说，这一刻就是那一刻，这一刻险难万分，那一刻其妙莫名。

                                      2016.11.4于施南

泪

（谨以此文，敬献我逝去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