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外祖的呢大衣
周沆(1874-1957),二十岁连捷高中进士,在中国近代明清史、东北史及满族史研究领域,是当之无愧的名家。
我生于1959年,曾外祖已溘然长逝。虽无缘得见,家中长辈闲谈时,他的故事却如涓涓细流,自记事起便淌入我的生活。我知他是进士出身,在京城做过官,只是具体官阶始终模糊。
1975年寒假,我应母亲之嘱回遵义老家陪外婆。一日,外婆神情庄重地唤我到跟前,拉着我的手,示意我挪开两口老式红漆衣箱,露出最下方的樟木箱。她在箱中仔细翻找时,我既好奇又忐忑。片刻后,她递来一个层层包裹的包袱。解开时,一件泛着淡淡樟木香气的黑色大衣映入眼帘。我诧异望向外婆,她轻声说:“这是你曾外祖的呢大衣,如今交予你,好生收着,也算留个念想。”
呢大衣?儿时模糊的记忆瞬间苏醒。母亲曾说,1947年她第一次在昆明见到曾外祖时,他穿的正是这样一件黑呢大衣。这件大衣是1930年他赴东北时友人所赠,此后陪着他出任中东铁路理事,从大连辗转至北平,又随桥梁专家罗英调往昆明第八公路局任顾问,直至1949年伴他回到阔别四十余年的故乡——遵义。
在老家堂屋昏黄的光影中,这件泛着陈旧光泽的呢大衣静静“伫立”,仿佛在诉说往昔。刹那间,我对曾外祖的生平涌起强烈好奇,忙问外婆:“他究竟有何非凡之处,让家人念念不忘?”外婆笑着说:“你曾外祖啊,是个满肚子故事的传奇人。”
1929年,国际局势波谲云诡,东北因中东铁路事件暗流涌动。这场风波的根源,可追溯至日俄战争后——中东铁路名义上由中苏共管,实际管理权却被苏联独揽,长期的权力失衡渐生矛盾。
为维护国家权益,张学良任命莫德惠为中东铁路公司理事长兼督办。临危受命的莫德惠力邀周沆同行,聘其为理事。1930年,周沆毅然向贵州省主席毛光翔请辞贵州驻北平办事处代表一职,同时辞去京师大学堂教授等职务,追随莫德惠奔赴哈尔滨,投身铁路事务。
不久后,国民政府派遣莫德惠以中国首席代表身份赴莫斯科参与中苏谈判,他暂离东北。周沆则留在哈尔滨,代理其总公司中方督办工作,成为彼时中方事务的实际主持者。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铁蹄践踏东北,1932年中东铁路总公司被封锁。曾外祖目睹侵略暴行,义愤填膺,决然离开哈尔滨前往大连。临行前,他伫立在寒风呼啸、波涛汹涌的松花江畔,望着公司大楼,心中悲愤如潮,默默期盼东北的春天、中国的春天早日冲破黑暗。他大概不曾想到,东北的春天需漫长等待才会苏醒,而他人生的另一个“春天”,正悄然酝酿于大连的街巷间。
早在赴哈尔滨前,周沆便在1927年敏锐意识到研究东北历史的迫切性,着手编纂满洲(东北)史地志书。1931年,这部著作的初稿杀青;1932年,他毅然离开伪满洲国势力范围,同年6月辗转隐居至大连湾——这片当时尚不属于伪满洲国的土地(今属大连辖区),借陕西督军陈树藩的深宅大院栖身,将全部心力倾注于《满洲水道源流略考》与《满洲编年记要》的终稿打磨:修改字句、调整结构、完善考据,直至1933年两部著作脱稿,才返回北平。
1932年3月伪满洲国成立后,溥仪的傀儡政权多次拉拢周沆。据记载,伪满派使臣到哈尔滨以许以“国务总理”“国级”职,并以“跑马圈地”为诱饵拉拢,为了躲避纠缠,周沆于同年离哈市赴大连。当时正在修订书稿的周沆冷冷回应:“我笔下的‘满洲’,是中国的东北;我修的史,是华夏的疆土志。若为割裂之论站台,便是辱没斯文,愧对先祖。”来人离去后,他连夜校订书稿中涉及“国界”“主权”的章节,特意在《满洲水道源流略考》中增补“黑龙江、乌苏里江为中国内河”的考据,以笔墨坚守领土主权底线。
隐居大连时,他刻意避开伪满官员的所有应酬,只与几位不愿附逆的老学者往来,话题始终围绕古籍整理与边疆史地。一次,伪满通讯社记者伪装“书友”登门,试图套取他对“日满亲善”的看法,他察觉后当即下逐客令:“我一介书生,只知著书立说,不懂什么‘亲善’,请回吧。”事后他感叹:“身处沦陷之地,沉默亦是抗争——不与之为伍,便是守住了读书人最后的体面。”
从1932年伪满成立到1933年离开大连,周沆的立场始终清晰:坚决拒绝与傀儡政权合作,以“不妥协、不附逆、不沉默”践行“家国同构”的价值观。他的“不妥协”,在于对伪职的严词拒绝;“不附逆”,体现为与伪满势力划清界限;“不沉默”,则藏在著作的字里行间——通过史料考据隐性驳斥伪满“独立”谬论。这种立场根植于儒家教育与民族觉醒意识:作为科举出身的文人,他懂“华夷之辨”的核心是文化与国家归属;作为东北史学者,他深知这片土地与中原的血脉联系。
《中国河湖大典》党连文所写的《序》中,有关于《满洲水道源流略考》的整理说明;姜亚沙编著的《影印珍本古籍文献举要·满洲编年纪要》也详细记载了此事。“1931年前,周沆一直生活在东北地区……”他堪称当时最早研究编纂东北史的学者之一,金毓黻、傅斯年、梅贻琦等大师对他的学识钦佩不已,皆尊称他为老师。曾外祖一生笔耕不辍,除上述著作外,尚有《汨罗吊灵均》《读穷碑释峋缕》《(光绪)浪穹县志略》《中华民国省区县名歌括》《牂柯馆纪》《印山草堂劫余吟草》《云南片马考察记》等颇具学术价值的书稿。
其中《中华民国省区县名歌括》尤具特殊意义:它不仅是为纪念北伐胜利、东北易帜、中国实现名义上的统一而作——张学良东北易帜这一历史时刻,既象征着军阀割据旧时代的落幕,更预示着民族统一新时代的曙光初现——更重要的是,这部篇幅精短的著作,实则是周沆后续编纂《满洲编年记要》与《满洲水道源流考略》的总纲与基石。
这种“先立总纲、再述分野”的治学路径,暗合了中国史学传统中“通史为经、专史为纬”的书写脉络:从《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宏阔架构,到地方志“先述舆地总貌,再分记山川、人物、艺文”的体例,历代史家皆讲究“以一统摄万殊”——先确立国家与民族的整体框架,再于其中铺展区域史、专门史的细节。
周沆以全国政区为纲,锚定“东北乃中国疆域不可分割之一部”的核心认知,再深入考辨当地的历史脉络与地理源流,恰是这种传统的近代延续。这种书写不仅让地方史研究避免了沦为碎片化记录的风险,更以学术实践呼应了“治史当明疆域沿革、辨民族源流”的古老传统,使个人著述既具时代针对性,又深植于史学文脉之中。
1933年,他从大连返回北平。1937年8月,北平沦陷前夕,日军磨刀霍霍,准备进攻这座千年古都。危急时刻,胡适、梅贻琦、张怀九、傅斯年与曾外祖等北平文化名人,联名向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提案:北平九门各派一代表与日军谈判,反对武力毁城,史称“九门代表”。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委任周沆为九门首席代表。他怀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协助北平市长张自忠与日军艰难谈判。经他和同仁们的据理力争,日军最终同意中方要求——北平多数古建筑与文物得以幸存,宛如在战火中找到了庇护所。同月28日,清华、北大、南开三校也随国民革命军撤出平津,为国家保存了文化火种。而在北方冰天雪地中,始终陪伴曾外祖东奔西走、为他抵御严寒的,便是这件黑呢大衣。它不仅是衣物,更是那段波澜人生的见证者。
周沆所处的时代,风云变幻,风雨如晦。他在清朝考中进士,清末、民国时期担任过各级官吏(《贵州二百历史名人传》有详细记载),编撰了诸多著述。从履历可见,他一生始终站在国家与民族的立场上,做着应做之事,正如自拟碑文所写:“呕心沥血……”以一己之力坚守抗日阵线。新中国成立后,他被贵州省人民政府聘为文史馆员,是该馆唯一一位进士出身的馆员,继续为文化事业发挥余热。
1979年,我离开贵阳前往云南参军。期间家里搬家,等我归来,装着曾外祖旧呢大衣的木箱已不知所踪。如今回想,仍觉手中留存着外婆的余温,心中满是对曾外祖的思念与敬意。
岁月如白驹过隙,往昔渐远,斯人长眠。但曾外祖的事迹与精神,如不朽丰碑,永远屹立在家族记忆中。他在民族危亡时展现的气节与奉献,不仅是家族的骄傲,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写照。当今时代,我们更应铭记这份精神,传承下去,激励后人坚守正义,为国家民族的繁荣贡献力量。
谨以此文,深切缅怀我敬爱的曾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