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姜国的三月,柳絮又一次纷飞,明月依旧,流水依旧,故人却不在。踏马而归的少年,是少女眼中最想看到的色彩。
分明是阳春三月,万物生机勃勃的时节。高大威严的尚书府,九曲回廊,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弥漫着一片死气。
“小姐,婢子求您了,您喝一点药吧!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的。”躺在床上的少女面色枯黄,双眼无神,但依稀能窥见曾经的好颜色。
少女伸出苍白的手,眼神看向窗外纷飞的柳絮,渐渐带上了点点水光。婢女看小姐的意思是想起床,她连忙扶起。
她们走的并不远,只是在院内的一颗柳树下,少女挥了挥手,婢女便退了下去。
此女是尚书大人庶女柳絮。她的母亲是青楼歌妓,和父亲一夜春风之后便有了她。她四岁母亡归家,父亲只是感叹身若柳絮,微若浮尘,便取絮为名。
少女伸出手,接着漫天的柳絮,有柳絮落在少女的手掌中,她便紧紧握住,再也不放开,如同那年她没有握紧的少年。他对着柳絮笑,一直笑,笑着流出了泪,笑着咳出了血。
贰
记忆回到那个烟花十里,灯火未眠的元宵佳节。她虽是家中庶女,但父亲和主母未曾苛待过她。
柳家只有三个孩子,主母之下的嫡子嫡女与她共三人,子嗣稀薄,主母和父亲虽对她不若嫡子嫡女那般宠爱,也绝对不会过于偏颇,该有的她都有。
那天是妹妹闹着要看花灯,一家人便一块同行转一转。行至一猜灯谜的小铺子前,妹妹拉了拉她的手,她指着那盏小鹿灯,要她送。
她笑了笑,捻起灯前挂着的灯谜,那是一句诗,十里寒塘路,须得接下半句,她题笔,烟花一半醒。
她听见有人笑,她回头,那是一个极为俊朗的公子,笑的很爽朗,一片赞赏之态。看见柳絮回头,他也止住了笑,连连抱拳,只是赞叹这一句接的极妙。
她只是接过小鹿灯,递给了妹妹。向那位公子点了点头。便走了,未曾想,两个人的命运开始出现了交集。
当天晚上,国君与后同时登祭天台,欢庆元宵佳节,人们一同涌向了祭天台。于人群之中,她走散了。
她艰难的随着人群走向了祭天台,在祭天台无人关心的真悟塘旁站定。这里偏离祭天台,人很少,她没有四处乱走,只是站在原地,等着父亲派人来找她。
她等了整整一夜,也没有人来找她,临近日入之时,柳絮抱着身体,摸着被露水浸湿的衣服,心里闷闷的,有点想哭,她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只是想任性一次,看看有没有人为她着急,但现实是残酷的。
这时,一把青玉兰骨伞挡在她的头上,柳絮抬头,是那个笑的很好看的公子。他只是把伞递给她,问仆人要了一件衣服递给她,然后派人送她回去。
归家后,方才知道妹妹柳莘也走散了,父亲分了两路人马去找,先找到了妹妹。柳絮本来是有点怨怼父亲的,可是看见妹妹大大的眼睛都是泪水,眼圈一片红,心就软了,还要求什么呢?只要给她一点点重视就够了。
叁
三月是个踏青的好时节,柳絮和妹妹及一众交好的姑娘们由几个公子护送去往护国寺,说是拜佛,为家中长辈祈福,其实少有人真的去祈福,大多都是为了出来游玩。
身为士族小姐们,其实都知道自己的命运,生活由不得她们做主,婚姻由不得她们做主。在家里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绣花针线打发着日子。一旦嫁到别人家,便是晨昏定省,大把的规矩等着她们。
在列的少女们个个不过豆蔻年华,不到两年便要行笄礼。家族也就对女子略略放松,逢过节便由着兄长们护送出去放松些。
柳絮算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了,今年已经十四岁。可是因为柳莘也在其中,主母很不放心,便也要她随着出来了。
行至护国寺山下,众人便下马下轿。
因皇室规定,护国寺禁止马车进入,小姐们都各自带着婢女向上走。走着走着,郴家小姐便提议大家比赛设局,谁先到达寺庙便有彩头。
小姐们兴致都很高,各自出了彩头。如此,大家便分开了,卯足了力气向山上爬。
柳絮知道妹妹身体娇弱,早已经歇了赢的心思。只慢慢的散步,一边走,一边轻嗅路边野花,听一听潺潺的流水声,望一望云卷云舒,也别有一番滋味。
行至一方岩石峭壁,只剩下姊妹两人及两个婢女。柳莘调皮,非要那壁边的黄色小花,拉着柳絮一直撒娇。无奈,天快要黑了,妹妹还是闹个不停,她只得哄着她,让她和两个婢女先走,她转头去采。
柳絮观察了峭壁,发现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便嘱咐婢女看好妹妹,走向了壁边,她走的很慢也很稳,很轻易就摘到了那一把黄色的花朵。
拿起花朵的她还没有来得及笑一下,身体突然被麻痹,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姿态倒在峭壁边。此时,只要有人用力推一把,她也许就见不到明日的日出了。
妹妹柳莘和婢女离这还有一段距离,她想喊,却没有力气。
柳絮想起了没有到尚书府的那几年,她娘委身与一个老秀才,他们不顾世俗在山顶建了一栋小小的茅草屋,一家人在那生活的很开心。
但开心是他们的,柳絮什么都没有,虽然不至于虐待她,但也将她排斥在外。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为此总是伤心,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待,她便漫山遍野的跑,直到跑累了就地躺着,心里就好受多了。
只要不回家,只要看不见娘亲父亲和弟弟和乐融融,她应该就不会疼了吧。
现在可不就和以前一样么,没什么好怕的。入夜的时候,有人尖叫了一声,她睁开眼,是个小书童。
从远处走过来的那个身影竟然是那个爱笑的少年。灯笼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肤白如玉,分外儒雅。
那少年笑着问:“姑娘好雅兴,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共赏此景?”未等柳絮回答,少年便躺到了离她一尺远的石壁上。
柳絮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护国寺的禅房中,旁边是睡着的妹妹柳莘,柳莘见她醒过来,哭得妆都花了。
在柳絮的一番安慰下,方才渐渐收住,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姑娘,柳絮不至于如此计较。问及是谁送她回来,小姑娘只说是一个上山拜佛的老妇人,再问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肆
归家两天后,主母派人叫她到房中,问她可有心仪之人,她的脑海中一下子就出现了那个灯笼下,少年如玉的脸。
主母告诉她,昨日骠骑将军夫人来府,有意为嫡子求娶,她知道,主母并不满意这门亲事,武将的身份在姜国很低。
骠骑将军虽曾是战场上的英雄,但是,自从在大战中留下旧伤,交出兵权后,早已没落。可是柳絮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跪下,求主母成全。
不过几天,两家夫人便带着子女去南宁庵相看。柳絮坐在薄薄的纱窗里侧,看着那个向她走来的男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上天对她不薄。
果然是那个元宵节上笑得极爽朗的少年,那个送她回家的少年,那个和她一起躺在石壁上的少年。
此刻,都化成了眼前这个少年,骠骑将军嫡子言榭。
他们的婚期定在次月十号,离婚期还有近二十多天,柳絮一直在家绣嫁妆,她摸着喜服,眼里都是笑意。
可她没想到,同月二十五日,边疆异族暴动,已经攻下丝城和渠城两座大城。如今正在攻打要塞怀城,而后可以直接南下到达都城。
姜国历来文臣胜于武将,多少年的平静,早已沉醉于文人的花团锦簇,昔日战场上的将士,如今早已垂垂老矣。
一眼望去,偌大的姜国,众多的文人墨客,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可以保卫家国。国君深感悲哀,当晚连发十二道召令,封骠骑将军为镇国大将军,其三子皆为前卫,五日后,出发平定边疆。
柳絮得知消息时,绣花针就在她的手上刺出血珠。她想国君真是疯了,他这是想要用言家一家的命去换姜国暂时的太平。
然后,眼泪就止不住了,像那夜和少年一块躺着的时候听见的泉水,一滴一滴,很快就浸透了手上的香囊。
当晚,言谢与言夫人上门赔罪,想要解除婚约。少年跪在堂下,腰很直,但他的手在抖。
一种无名的勇气充满了柳絮心头,她猛的冲进来,跪在少年身旁道:“父亲,阿絮这辈子什么也没求过您,现在只求您莫要同意,言榭能活着回来,我嫁与他为妻,倘若不能,我陪他共度黄泉。”
父亲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只道了一句:“今夜月色甚好,夫人何不与吾等月下小酌几杯?”柳絮知道,她成功了。
少年站在她的身旁,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像是淡淡的松香。
言榭看着柳絮,递给她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启之。柳絮刚接过玉佩,言榭突然拉她入怀,他抱的很紧,很紧,像是把她揉进了骨血里。
他在柳絮的耳边说:“等我回来,十里寒塘路,边疆人定还。”
伍
就这样,柳絮等着言榭,等了一个月,三个月,半年。边疆传来的消息大多都是战败,战败,战败。
这两个字像是魔音盘旋在每个姜国人心里,也深深回响在柳絮心里。
半年不到,柳絮便患了病,再也看不了花团锦簇,人好月圆的场景。
她搬到了府中最偏僻最远的院子,名为养病。只有柳絮知道,这样长的拉锯战,像是一根弦,一根每天割着心的弦,她很怕,怕有一天,那人还未回来,她就已经没了。
每天三碗药,柳絮已经习惯了。她一边担心绝望,一边喝药抵抗。渐渐的,身体也熬不住了,终于病倒在床。
尚书大人来看时,已经忍不住想哭了,床上的少女闭着眼睛,皱着眉头,瘦骨嶙峋。
轻的像一卷布,只要一阵风就能吹走。大夫诊脉后,摇了摇头。尚书大人踉跄着走出了房门,已经吩咐下人准备后事。
柳絮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薄夕阳,她摸着那块玉佩,突然觉得很累,仰头再一次睡了下去。
她不知,边疆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入宫中,她的少年,骑着马日夜兼程,只为相见。
陆
再一次醒来是在一个午后,柳絮看见了天青色的床幔,看见了不远处的少年放下书卷,他慢慢向她走来。
她看见他掀开床幔,看见了春回大地,看见了柳絮纷飞。
七日后,柳絮嫁给了言榭。
那场战争有多残酷柳絮不知道,但她知道,那个爱笑的少年失去了双腿,他坐着轮椅朝她过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言榭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推着轮椅走向她,他摸了摸她的头,用手帕温柔得擦去她脸上的泪,他说:“阿絮,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我回来娶你了,你应该开心呀!”
柳絮哭着点头:“我知道我应该开心,起码你还在,只要你还在就好,我只是心疼,心疼你。”言榭抱着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的吻着她,像是对待易碎的宝石一样。
婚后第三年,柳絮生下了小言榭,取名为玳,谐音是待到凭栏处,方晓锦宫春。
我们的人生就是这样,再苦的的时候也有一丝甜,它藏在某个角落里,某个人心里。一旦你遇到了,你就知道了。
正如柳絮和言谢。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