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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九九归一的淬炼,萃取出生命的精华,滋养枝繁叶茂的生命之树——绿化树。——引语
生活在至暗的时代,所有的生命几乎都会被浮尘覆盖。只不过有的是浅浅的,有的是厚厚的。不论是文学的书写,还是现实的境遇,这是时代附加给个体生命的重荷。纵使难以承受生命之重,虚拟世界的人、现实社会的人都必须负重前行。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悲伤以终老也好,向阳而求生也罢,它都是无法改变的存在。“生存还是死亡,是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这是读完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真实的感受。
《绿化树》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灵与肉》一起组成张贤亮创作的小说三部曲。作为第一部,《绿化树》以第一人称“我”——主人公章永璘灵与肉的挣扎为主线,讲述了“我”两次“劳动改造”之间在一个陌生的农场短短两三个月间所经历的酸甜苦辣掺和在一起的故事。作品通过生活在灰暗时代的人物的一系列忏悔、内疚、自责、自省等复杂的内心活动的描写,并对饥饿、性饥渴和精神世界的困顿等问题进行思考与解读,以展现特定年代知识分子的苦难遭遇。不过,尽管生活是灰色的,但是置身旋涡中的人仍以各自的方式与时代抗争着,有的甚至是“殊死搏斗”。
因为还没有对生活彻底失掉信心,对未来还充满希望,所以对生活与人生投之以爱,这种情感表现在作品中,是他们在艰辛生活中的美好闪光。这种闪光通过人物的塑造来体现,像马缨花、谢队长、海喜喜等。他们以人性的温情、健康的体魄和面对艰辛时强悍的乐观,给“我”信心和温暖。在众多人物中,马缨花着墨最多,最为动人。她漂亮、壮实、热情、爽朗,本能地拥有着在艰难环境中生存的能力,而且生存得很好。她对“我”的一切疼爱、怜悯、帮助,并非出于男女情欲的性吸引,更多的是一位善良女子对一个无依无靠、穷困潦倒、遭人欺凌的落魄男子的本能同情和怜悯。她像母亲抚养儿子似的用白馍、杂合饭和爱抚抚慰着“我”,让“我”慢慢从自卑沮丧中走出来,渐渐成为正常的人。
因为体内流淌着资本家的血液,章永璘难逃被劳动改造的命运。在劳改释放之后,他和营业部主任、报社编辑、辎重团中尉、银行会计一起被分配到与劳改农场仅一渠之隔的农场就业。与其他几个人相比,章永璘的处境是最为悲惨的,前途最为灰暗。因为几个人都有一定的家庭背景,都在为劳教期满返城创造条件、寻找出路。而“只有我,是注定要在十七层地狱待到全然不可预测的未来,也许直待到老、到死的。我母亲是北京街道上一个穷老婆子,毫无办法;我那官僚兼资本家的大家庭,被日本人的大炮摧毁后即一蹶不振,树倒猢狲散,经过八年离乱,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因为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畅谈美好的前景”,所以只能“独自蹲在一旁想心思”。
正值三年灾害时期,在中国的土地上席卷着来势凶猛的饥饿浪潮。吃不饱,穿不暖是中国人生存状态最为贴切的描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不论是无罪之人,还是戴罪之身,大多数人都为冷暖温饱绞尽脑汁。作为刚刚刑满释放之人,章永璘也同样面临温饱与冷暖的考验。“既然要活下去,就要会生活。”“狼孩也有狼孩的道德;我活,也要让别人活。”求生本能的驱使,孱弱的章永璘只能凭借自己聪明的大脑想方设法为自己争得更多的利益:抢得先机占据墙根,“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因为“占据了墙根,你就获得了一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干扰”;用废罐头盒盛稀饭,利用炊事员的视觉误差,每次可以多得一些稀饭;去镇南堡赶集,用在劳改农场惯用的狡黠的办法愚弄老农,用3斤土豆去换5斤黄萝卜……
当时的人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千方百计地设法活下去。即使费尽心思,但是也无法真正摆脱饥饿与寒冷的威胁。饥饿残酷地折磨着人们。正当章永璘饥不可耐时,乡民妇女马缨花的出现改变了他的生存境遇和人生轨迹。与一般的女人不同,马缨花用自己的智慧为自己缝制一件柔韧而无法撕破的铠甲,很好地把自己和孩子保护起来。在贫穷落后的农村,尤其是在饥饿严重威胁生命的地方,一个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农村妇女是很难生存的。除了贫穷的威胁,更有来自男性无孔不入的围猎。乐观而充满活力的马缨花深知自己的处境。为了不成为猎物,并让母女两不受饥饿威胁,马缨花很有分寸地处理着与海喜喜、瘸腿保管员的“暧昧关系”。——与两个男人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不让他们的垂涎得逞,又不让他们绝望。也正是保持着这种“恰到好处”的关系,两个男人心甘情愿地用自己拥有的便利条件保护着母女两,为她们提供生活上必需的物质帮助。有爱的人,当自己有能力保护自己,并有余力给予别人力所能及的帮助时,他或她会向弱势者施与援手。凭借女人特有的敏感,马缨花看出“我”不同于其他的劳动改造犯,所以对“我”投以不一样的眼光,并给予特别的照顾。马缨花叫章永璘去她家帮着打炉子,把他从饥饿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她爽快地拿出白面馍馍、土豆让他吃。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从这以后,马缨花经常找借口叫他上她家去,章永璘每天如约前往。照例是在忸怩中先饱餐一顿,吃完后聊天、念诗、讲故事。正是在马缨花无微不至的关怀下,一度自卑,甚至自暴自弃的“我”干枯的身体慢慢有了活力,曾经失望,甚至绝望的内心埋藏的希望的种子开始破壳发芽。
生活在社会底层,背负者“政治犯”枷锁之人不论在社会地位方面,还是在人格上是无法与“清白之身”的人相比的。而在解禁的曙光出现的时候,那些有“前途”的政治犯与没有“前途”的政治犯相比又似乎高人一等。在劳动改造农场,那些被改造的人与附近村民们相比,他们只是一群看似“怪异”的存在;而在这群“怪异”之人中,章永璘更是卑微的存在。自卑又孤独的他只能把《资本论》当作自己的精神伴侣,通过它来排解苦闷以获得心理的慰藉。因为年轻,大脑又灵便,所以被负责管理他们的谢队长给予一些额外的照顾。但是,由于受到马缨花的呵护与关爱,他无形之中成为海喜喜痛恨的对象。在海喜喜看来,如果没有章永璘半路插足,马缨花成为自己的枕边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可是,马缨花把章永璘带入自己的生活,并把他作为保护的对象,这是海喜喜不能接受,更是无法容忍的。而马缨花对海喜喜百般献殷勤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拒绝。同样,对于保管员假公济私给母女两送去的粮食,马缨花也同样悉数接受。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她深知两个人对自己献殷勤并非出于真正的同情和怜悯,而是“心怀鬼胎”,源于渴望占有自己。正是有了这种清醒的认知,她在两个人面前始终以刺猬的姿态出现。不过,所有的防护都是有时间性的。对于两个对自己心有所图的男人的防范,短时间可以相安无事,但是这种状态的维系不可能望长久远。为了加固保护自己的防线,她主动出击,把章永璘请进家门,并成为常客。之所以这样做,一则是出于对她认为的不同寻常的人的一种独特的感受诱发的母性的保护意识,一则源于对自我的保护。
自私性源于人的生物本能,善性除了生物的本能更多源于人的灵魂。马缨花与海喜喜和保管员的“斗智斗勇”,对章永璘的百般呵护,除了自私性的驱使,其间不能不说含有女性特有的善性。而海喜喜对章永璘的敌意和后来表现出的大度,同样是自私与善性的矛盾体现。至于章永璘对马缨花,由开始的自卑到慢慢的接受,再到后来的认为理所当然,直至最后急迫的真情吐露,这中间有痛苦的挣扎,有负罪的灵魂拷问。人是由肉体和灵魂组成的复合体,更是矛盾体。人与一般生物的最大区别在于生物的肉体性与社会的灵魂性很难和谐共处。正是时时斗争、时时挣扎,才有了人类社会的复杂诡谲。《绿化树》中的章永璘、马缨花、海喜喜等身上表现出的生命的韧劲看似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在特殊时代、特殊的环境中却显得弥足珍贵。他们肉体的卑微和灵魂的倔强为令人窒息的生活注入一点暖色。也正是有了“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丽而圣洁的绿化树”释放出的暖色的辐射,世界才变得不那么冰冷,人类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