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髫空负称象智，却困樊笼耗春秋

    “哎呀！你们可终于来了！欢迎光临‘龙宫’！”说曹操，曹操就到，屠刚一身黑色衣装，站在通道顶端迎接他们。尽管他个头不高，但看得出来是锻炼有素，长袖T恤紧贴身躯，却没有中年男子常见的肚腩和一丝赘肉，肌肉线条都清晰可辨，皮肤也是健康的小麦色。

    “你好，屠总，久仰大名了！”秦归日踏前一步，大方地伸出手致意。屠刚趋身与之握手，秦归日瞥见他手腕上套着几圈黑白灰色相间的丝线，有点意外，一抬眼，发现他正直视着她的眼睛，“彼此彼此啊！我一直从小舅子那里听说知梦堂的各种传奇，今天可算是见到正主啦！”

    秦归日微微一笑，回道：“屠总，其实他才是知梦堂的台柱哦！”她将庄知蝶拉上前，“请允许我介绍——知梦堂现任堂主庄知蝶。”

    屠刚立刻热情上前与他握手。他的劲道相当大，庄知蝶被他带得朝前一倾，差点跌倒，微微皱了一下眉，一歪头，就瞧见苏鹮一脸坏笑地盯着他，心想这小子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吧！

    “苏鹮也老是跟我提起你，说你那个什么剑——怎么怎么厉害，我还以为是个大汉呢！”他重重拍了拍庄知蝶的肩膀，“没想到倒更像个书生嘛！不过，小伙子，你好像缺乏锻炼啊！怎么瘦得跟棍子似的？脸色也太苍白！男人啊，得多练练身体，多晒晒太阳！把身板练得棒棒的，才讨女人喜欢！你说是不是，秦小姐？”他转头意味深长地望着秦归日。

    这下庄知蝶和秦归日同时愣住，两个人突然都红了脸。只有苏鹮拼命忍住笑，不过还是出手帮他们解围：“姐夫，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人家还不是一对呢！”

    庄知蝶狠狠瞪了他一眼，怪他简直是越描越黑，但心里却莫名有一丝快慰，并希翼着：终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秦归日倒很快恢复了淡定，甚至开起了玩笑：“屠总有所不知，他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受许多小姑娘欢迎啦！知梦堂常常收到他的粉丝寄过来的表白电邮和各种礼物呢！”这倒是真的。虽然从不做广告，知梦堂有个雌雄莫辨、颠倒众生的帅堂主，都成了坊间传说了。以前他也与委托人面对面交流、施展梦术，可是自从有女性转而迷上他之后，不但在外大肆宣扬，还不时上门骚扰，他不胜其烦，才下决心改造老知梦堂，建立专门接待访客的“兔子洞”，定下规矩：除非必要，不与委托人在现实环境里直接接触。不过，秦归日回来后，又慢慢打破了这个规矩。

    “好了，玩笑话就不多说了。”屠刚收敛起笑容，指着一扇门楣上装饰着新鲜粉蔷薇花环的奶油色贝壳状门，“灵灵的情况你们应该知道了。其实，她除了患有‘美人鱼综合症’外，还有先天性的免疫缺陷，所以她只能待在这个海底‘龙宫’的无菌室里。你们一会儿进去的只是外间，只能通过电子媒介交流，这对施术有啥影响吗？”

    “几乎没有。只要我们与她同处于一个空间，不用直接接触，也可以殓梦。”庄知蝶肯定地回答。

    屠刚注视着他们，点点头，“好！那么请进吧！”用人不疑，既然是小舅子极力推荐的人，不会有错。没有一句废话，他就放心地把女儿地托付给两个陌生人了。当然相关协议事先已经拜托苏鹮与知梦堂签署好了，包括优厚的酬劳，都罗列了详细的条目，末了还有专门的保密条款。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早就未雨绸缪。其实这份委托协议早在一年前，秦归日还没归国时就已拟定，只不过没有透露具体的执行对象，只模糊其辞为某个近亲。是苏鹮直接找庄知蝶预签，时间为待定。如今，时机已到。他终于可以开始着手“再创”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过，在庄知蝶将要跟着秦归日进去前，苏鹮拉住了他，悄悄附耳道：“小心那孩子！”还向他眨了眨眼，不明所以的庄知蝶刚要发问，便被苏鹮一把推了进去。

    他们先进入了除菌室接受分别除菌、换上特制隔离衣、鞋。隔离衣居然不分男女，全是粉红色，庄知蝶低头看了一眼鞋子，还好，是灰色。

    门无声地向上滑开，好像真的贝壳一样张开了嘴，里面射出温润如珍珠的光彩，隐隐传出了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那行云流水般轻快的旋律。连经常流连于世界各大知名博物馆、美术馆，见多识广、曾经的知名画廊经理人秦归日，也不由啧啧赞叹。这里好像是杂糅着洛可可与高迪的灵魂：整个厅室呈圆形，地上为了除尘方便，没有铺地毯，而是镶嵌紧密、围绕中心呈盛放玫瑰状排列、深浅不一的人造大理石；周围墙壁全是整块、一体成型的透着浅浅玫瑰色珠光的陶瓷，每隔一段还精雕细刻着卷曲的、弧线形藤蔓花叶纹，一直攀延至高高的天花板，然后，仿佛一颗顺着叶蔓垂落的露珠，一个全透明的大泡泡样的隔离室赫然耸立于空间正中，那就是屠灵的房间。

    那女孩穿着一身粉红丝绸裙子，似乎知道有人要来，早早就借里面的一台智能机器人，将自己小小的身躯挪到了对门的地方，小手正趴在玻璃罩子上，瞪着小鹿般的大眼睛盯着他们。为了方便她活动和防止她意外受伤，整个无菌室没有摆放家具，地面铺满整洁的丝绸软垫和丝绸被子，这个脆弱的孩子不能接触别的纤维。同样有过敏症的秦归日，眼中一热，脱口道：“可怜的娃娃，只能这样被关起来吗？”她快步走上前，将自己的双手，隔着玻璃对上了女孩的手。

    女孩剃着光头，因为她娇弱的皮肤甚至受不了自己毛发的刺激，为了防止她因瘙痒抓破皮肤引发感染，也为了随时为各种修复手术做准备，她只能以这样怪异的样子示人。长年禁闭于此，可能很少接触到别人，对他们的到来，她显得既好奇又怯弱，又圆又大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动，来回打量眼前这个成熟的女人。她们互相凝视着，似乎被对方深深吸引，女孩的大眼睛乌黑深邃，神情哀切，疾病施加于她身心之上的痛苦，俨然如拉斐尔笔下《西斯廷圣母》里的圣婴。这个孩子，她承受着什么样的过去，将要背负什么样的未来呢？秦归日对她漾起微笑，轻轻吟唱起舒伯特的《摇篮曲》……忽然，女孩冲着她一咧嘴，甜甜地笑了，露出两只小酒窝，特别可爱。

    屠刚也跟着节奏轻轻拍手打起了拍子，他在妻子的熏陶下，也努力使自己欣赏古典音乐。虽然令他能静心聆听的曲目有限，但对这首曲子却非常喜欢。因为苏鹤那次失去宝宝后，精神恍惚时，常常一边流泪一边哼唱，正是这首《摇篮曲》。看着精灵般的孩子使劲扭动“美人鱼”似的连体双腿，不断调整着坐姿，好让自己舒服一点，他便心如刀割。他觉得，这是他的错。是的，如果当初，他没有使用那种还不成熟的技术，也许灵灵就不会……他努力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仍然对女儿挤出最欢喜的笑容，打定主意：技术上的失误，一定要用技术挽回！

    庄知蝶对秦归日流露出的母性也十分动容，她就是这样一个总为别人着想的女子啊！他想起来了，当初他与母亲初入知梦堂，庄星临总趁父亲不在时欺负他们母子，是秦归日，总能找到躲起来的他，她并不多言，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总是会吟唱一些外国歌曲安慰他。那时他也不懂，只觉得很好听，那清澈的旋律能让他不满而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其中就有这首《摇篮曲》。后来，她说这些曲子都是她母亲教她的，她也是听着母亲的吟唱长大的。

    苏鹮却显得有些游移在他们之外，他注意到外甥女身后打开的三维显示屏，上面正反复以动画形式展现量子力学相关知识。他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小姑娘早慧。他悄悄回头望望屠刚，心想：“难道，这也是那次技术实验的结果吗？‘再创’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妄想取代神的位置，再创整个人类吗？”他突然有些懊悔答应姐夫的要求，将庄知蝶和秦归日请到这里来。如果他们两知道此行真实的目的，会原谅他吗？也许他终究只是一尾旱季里匍匐在水边岩石上的蜥蜴，好奇又冷漠地旁观水塘里一幕幕生死大戏日复一日地上演。他有点能理解姐姐苏鹤为何如此抗拒技术了:相对于不完美的人性，完美、或趋于完美的技术虽然无懈可击，却缺乏“人味儿”。她曾经那么长时间严格地训练自己，才能在舞台上展现瞬间的“完美”，然而这一切来去匆匆，像一阵风似地、连同她的骄傲一起刮走了。她的人生会因此留下什么吗？会因此有意义吗？当那些“完美”的智能机器人却能在舞台上一直“完美”地表演下去时，苏鹤的恐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她才会拒绝进一步手术，拒绝由机械取代她的双腿，从而守护自己心目中人性的艺术底线吗？那么，屠刚想以技术的超越，来完成曾经只能仰望的美学领域的突破，只是为了能真正进入苏鹤的眼界吗？苏鹮摇摇头，感情的事，果然是当局者迷 ，旁观者也未必清。如果那时没出那些意外，姐姐得偿所愿地与那个人在一起了，结局会不同吗？也许不会有什么不同，个人若在历史的洪流里逆势而上，结局都是一样的：丧失存在的合理性。

    “我们就这样和她交流？”庄知蝶疑惑地问屠刚。

    “不必担心，这里的空间构造，包含千百个微型扬声器，会把彼此的话语，哪怕最细微的叹息，都能传达到彼此的耳膜。你们可以开始了！”他向苏鹮挥挥手，示意他一起退出。苏鹮对庄知蝶和秦归日双手合十，点头拜托，才跟着屠刚离开。

    秦归日与庄知蝶默契地对视了一下，盘着腿面对屠灵坐下。这次没带引梦香，因为无法带入隔离室，更不能点燃。庄知蝶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片口香糖大小的半透明物质，贴上玻璃表面。这是苏鹮“电子羊”公司国外分公司最新研发的试用产品“ILLUSSION”。

    它一接触到光滑的玻璃表面，立即像冰块一样融化，迅速向四周扩散，十几秒后，便无影无踪，仿佛从没存在过。其实它是一种最新型纳米显影材料，介于固态与液态之间，延展性和附着性都非常好，可以短时间内扩展覆盖一定面积的光滑表面。因为没法让屠灵戴上“视界”，所以由它代替，向屠灵输入和传出她梦里的图像信息。

    庄知蝶和秦归日分别将双手覆上“ILLUSSION”表面，一圈圈彩虹色的水波纹状干涉色荡漾着扩散至整个半球面。屠灵努力地举起小手，想去够那一个个肥皂泡似的美丽幻影，她的小手上也缠着与父亲一样色彩的丝线。秦归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算一种帮助病孩手指运动的玩具。此刻，她才像个天真的孩子，露出游戏的天性。

    “灵灵，我是秦归日，你可以叫我秦阿姨。他叫庄知蝶，你就叫他庄叔叔吧！”她指指庄知蝶，向屠灵做自我介绍，“你爸爸跟你说过我们为什么来灵灵家吧？”她微笑着问。

    “嗯，我知道！爸爸说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梦境的人。”她放下手，不过并没离开玻璃壁。之前苏鹮舅舅向她演示过一遍怎么使用“ILLUSSION”，聪明的她，一看就会了。“他还说，你们能进入我的梦境，杀死我梦里可怕的怪物，是吗？”虽然是童稚的声音，但她无论是说话的方式还是语气，都像个大人，令庄知蝶和秦归日心里都不由一震，这样的孩子，他们还从没见过，难道不会是一个成人的灵魂被错置进儿童的身躯吗？

    “其实，爸爸多虑了，我并不害怕它们。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她撅起嘴轻轻说，“我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哦！”

    “真的吗？那你能告诉我们，它们从哪里来吗？”秦归日越来越震惊。这个孩子，绝对不一般。

    屠灵神秘地抿嘴微笑，“它们从镜子里面来。”

    庄知蝶和秦归日全愣住了，他们以为她会说些起码能反映现实的蛛丝马迹，不成想却是个荒诞的童话。她终究还是个孩子。

    “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是吗？”屠灵轮流扫视着二人的眼睛，嘴角边的小酒窝也消失了，“不用否认，你们就是不信。谁也不信。不过，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她用一根食指点了点地板，地上显现出一个圆圆的光斑，那是隔离室里无处不在的三维显示屏的一部分。“爸爸不许他们给我真正的镜子，也许他怕我不小心打碎了它，伤了我自己。不过，更可能是他怕我看清自己的丑陋吧！”她淡淡地说，好像说的是别的小孩，“不过，这可难不倒我！”她又划定拨弄了三两下，光斑化为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光秃秃的小脑袋。

    “镜子，并不能完全真实地再现一个人哦，它也会扭曲一个人。”秦归日想安慰她。

    “不，镜子里其实可以看见不一样的东西，也许完全相反。我不是指外表。但我的确能感觉到另一个她。”她一本正经地说，不像是在开玩笑。

    “谁？谁是另一个她？”庄知蝶忍不住问，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变得诡异起来。有时候，孩子比大人还可怕，因为他们不懂隐藏。

    “他们把她藏起来了，以为我不知道。可是，她会埋怨我不陪她，所以，等我睡着后，她就会派那些怪物到我梦里来。其实我知道那些不过是幻影，伤害不了我，我无须害怕的……可是，真的在梦里时，我还是忍不住尖叫——”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结果它们就把我的情况泄露给爸爸和舅舅了。”她歪着头，朝一旁的机器人看护努努嘴。

    “没关系，我们一定帮你弄清楚‘她’在哪里，好吗？”秦归日轻轻说。

    “好！我相信你们。秦阿姨，刚才你唱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小姑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话锋一转问道。秦归日眼里又一热，眼泪差点滑出来。这孩子，虽然一口大人腔调，在情感上毕竟是个渴望父母之爱的孩子。她想起这孩子可能没有机会被真正的母亲抱在怀中，为她哼唱《摇篮曲》。有谁能代替母亲的温暖怀抱呢？秦归日忍住眼泪，又开始吟唱起之前的《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摇篮摇你快快安睡

    睡吧睡吧，被里多温暖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爸爸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世上一切幸福的祝愿

    一切温暖全都属于你……”

    她的声音轻灵清澈，似乎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安抚着屠灵孤寂的心，她下意识地将身躯也贴近玻璃壁，想要靠秦归日更近一些。渐渐地，屠灵的眼皮耷拉下来，很快进入了梦乡。

    庄知蝶在她开始吟唱时，悄悄启动了“ILLUSSION”。随着秦归日歌声渐落，两人也顺利在梦道汇合，向屠灵的梦境进发……